第42节

螣蛇“哼”了一声,不语。

那一向桀骜洒脱的少女慢慢消化着它所说的话,复又问道:“所以说,我还是个灭世神?便是我自己没有想要灭世的大志向,这法相自己便能灭世了?”

螣蛇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却也冷笑着说了句:“法相由你的神性凝成,本就是你的一部分。一旦修罗相现世,灭世神的神格便也觉醒了。说来也可笑,你那父皇自小教你仁恕之道,却不知你生来就是来灭世的。”

瑶姬听它言及炎帝,脸色便不大好,喝道:“放肆!”一旁朱雀双目已燃起真火,若不是瑶姬挡在前头,螣蛇也还有用处,只怕早已冲上去把那虚影焚尽。

从父皇留给自己的遗言来看,只怕他很早就知道她那所谓灭世神的身份了。到了最后,还不忘强调仁恕之道,更是防范于未然,知道她或有一天会觉醒灭世神的神格,方才如此。

瑶姬想着这些,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螣蛇,你是蚩尤的守护神,你自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此,你甚至封印了他的记忆。但你觉得,真正觉醒的蚩尤知道你这样做之后,会感激你吗?”

螣蛇声音低落了下来:“我是为了保护少君,他会懂的。”

瑶姬也学着它先前的样子,“哼”了一声,然后才道:“与其说你是在保护他,不若说你对他不满,妄想取而代之。你封住他的记忆,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他,你居然还说在保护他。不若你自己来当蚩尤好了,想怎样就怎样,永永远远让他沉睡下去。放心,你成了蚩尤,我肯定不会纠缠于你。”

瑶姬这一番抢白,实在是戳中了螣蛇的弱点,激得它怒气上涌,当下那虚影便盘旋而上,现出了全须全尾的黑龙身形。朱雀见此双翅一张,亦幻出自己的真身,挡在了瑶姬身前。

双方一时剑拔弩张,瑶姬的声音从朱雀巨大的身形后传来,只听她道:“你封了他的记忆,于他神魂难道无碍吗?再说你以为我解不了这个封印?我手上还有我父皇留下来的灵药,朱雀也在,对付你的封印不是什么大问题。”

螣蛇见巫山神女被封了神力还如此嚣张,一时受激,道:“那你待如何?”

瑶姬沉吟片刻,道:“不如何。不若你我打个赌,赌蚩尤的心意。你这回封了他的记忆,他已记不得我,我也不去解除这个封印,同他重新结识。既是赌他的心意,便让他自己决定,是同我再续前缘,还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若再续了前缘,你不可再插手,更不可再篡改、封印他的记忆。你也知道失忆本就容易引起神魂受创,反复失忆会酿成什么恶果,你是知晓的。”

说到这里,她一字一顿道:“若他无法再次对我生情,我也愿赌服输,缘分便到此为止。”说罢她抬眼问螣蛇,问道:“你赌不赌?”

螣蛇被瑶姬和朱雀逼迫,一时气势被其所慑,只是它也明白,瑶姬是承天命的灭世神,可以说是拥有破坏一切的力量,只是这股力量现在还未真正苏醒而已。别说是个小小封印,她若愿意,活撕了它也是可以的。

它迫于瑶姬淫威,便只能硬起态度答道:“赌就赌!”

瑶姬眼神雪亮,扬眉一笑道:“好!”

彼时瑶姬信心满满,自以为一定能赢得这场赌局,她对自己,对蚩尤,对他们的未来,有无限美好的期待。

从上古洪荒岁月一路牵扯纠缠到如今,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不至于在这小小的凡世不得善果。

至于螣蛇说她拥有灭世神的神格,她也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她总会有办法的,他们总会解决一切艰难险阻。

解决了螣蛇这个心腹大患,瑶姬心里轻松了许多。只是要让蚩尤再对她生情,她一时却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说起来从前也未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呢?她想着这些,准备着她那再续前缘的伟大计划。

然而还不待她拟出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天庭新任的神使来了凡间。

这一位也算是瑶姬的熟人了,不久前两人还见过,便是如今的光明女神女妭。

因封神之事,大多数有神格的凡人都会循着冥冥之中的宿命聚拢到战神身边,故而女妭拿了神隐图,便也寻了机会来到蚩尤身边。

女妭比瑶姬手段直接了许多,她直接跑来军营参军来了。

当时穆王正在征兵,她便前来应征。说是猎户之女,从小会骑射,更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术,父亲死于兵祸,一心想复仇,故而想要入伍。

瑶姬便十分吃惊,她明明记得,天规上说,神仙是不可以直接动手伤害凡人的,更枉论杀死凡人了。而一旦入伍,杀敌乃是首要之事。

“殿下怎么转不过弯来?她无需真的伤害杀死凡人,她只需使个障眼法便可以了。”朱雀懒懒道。

瑶姬更觉吃惊:“这样也行?!”

不过朱雀比起瑶姬,吃惊的却是:“她怎么会来下界蹚这趟浑水?”封神之事牵涉甚广,以女妭平时在天庭的表现来看不像是爱惹事的性子。

瑶姬想起从前蚩尤似乎同女妭有一桩交易,以此换取女妭在刑天复生之事上出力。说来便神仙也少有真正无欲无求之人,凡有所求,便没有什么浑水是不能蹚的。

女妭要入伍,穆王这边却不同意,言军中不便有女子,最后女妭便指着当时在场的龙女小涟问:“何以她可以,我却不可以?”

穆王便答:“她是王府侍女,不必同诸将士同吃同住,而你想要入伍,一旦入伍,自然一切按军中纪律,所有士兵同吃同住,便是洗澡也在一处。”

负着弓箭的女妭站在那厢便问:“穆王军中要如何才可享独立营帐?”

穆王眯了眯眼,略觉有趣,道:“那必然是军功显赫,足以封将,便可单设营帐。”

女妭点了点头,道:“那便这样罢。”

她献上一把改良过的弓弩,弩身轻便,射程远,杀伤力又十分强大。更重要的是,这把弩箭对使用者的要求很低,不需要太多的训练就可上手,这对于毫无经验的新兵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武器。这等要命的武器,若成建制的使用,会大大提升己方实力。

穆王试过之后,十分识货,便允女妭参军,直接享独立营帐,不过不是当上阵杀敌的将领,而是在军械库指导专人制作她那弓弩。

女妭自是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先这样。——2020.3.26

第105章

瑶姬因是跟着巫咸, 在军中算作军医,故而平日里去的最多的便是伤兵营。

虽则她尽量安分守己,但自来美人便容易招惹些是非, 她去了几回伤兵营, 帮着换了几次药,已是引得众兵士为了在她手下治伤而争斗了起来。

那回恰好遇上大将军巡营,见这里喧哗起来, 便领着副将过来查看情况。

一眼扫过去,便见瑶姬站在一旁不说话, 两个身上挂了彩的兵士争的脸红脖子粗, 袍泽之情也不顾了,为了个女人成了那副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副将见大将军脸色不怎么好, 不由厉声问道。

那俩争斗的兵士互相看看皆不敢言,一旁负责伤兵营的长官却因职责所在, 避不过便出来领罪道:“他二人因瑶姬姑娘起了争斗之心,是末将管教不严之过, 还请将军降罪。”

瑶姬听他所言, 心中冷笑, 眉目之间覆了层寒霜, 冷冷道:“听这位将军的意思,原来他二人犯了军规乃是因为我。这样说来,我便也有责任。”

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 那一字一句从她嘴里说出来, 字字落在在座之人的心上。

她俏脸含霜,偏偏眉心的那簇火焰花钿红得似要燃起来一般,两相对比,衬的生气着的瑶姬越发生气勃勃, 活色生香。

她在红尘的中心,旁若无人的美丽着,搅的一众人人心惶惶。

大将军只抬眸看了她一眼,便又飞快看向请罪的将领,沉声道:“此处乃你主事,你也不是新人了,你三人便按军规处置,他二人于军中闹事鞭二十,你御下有失鞭三十。”

说着他又看了眼瑶姬,见瑶姬也正看着他,便轻咳一声,道:“至于你,既是巫咸属下,便叫巫咸来看看,你可有半分医师模样?”

瑶姬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想用巫咸来拿捏她?

早就有人把此间发生之事告诉了巫咸,他快步赶来,时机刚刚好,恰听到了这句话,便接道:“下官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将军便道:“你来得正好,在此之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如今事既已发,你说如何是好?”

巫咸便抬了眼看了瑶姬一眼,见瑶姬偏着头,目光不知落于何方,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便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已知前因后果,可听大将军的话,明显是觉得大殿下也有错,故而拿他来发作。

他沉吟片刻,方道:“瑶姬姑娘医术高明,帮着下官改良了止痛的药方,平日亦十分守规矩,今日来此用药也无差错。下官以为,她是当得起医者仁心的,自然也是一名好的医师。”

巫咸对瑶姬谈不上维护,他已不是炎帝的信奉者,对瑶姬更称不上如何推崇。当初瑶姬对他成药神一事公事公办,他如今便也是公事公办。他自觉是以十分公允的语气开口,但在旁人眼中,便觉得他是在维护瑶姬。

穆王的副将道:“瑶姬姑娘确实妙手仁心,但她毕竟是女子,应当注意言行举止,引得军中男儿相争,未免太不像话。”

瑶姬转过脸来,看着他轻轻笑道:“我言行举止如何不像话?还请这位将军指教。”

她却是不知,如此倾城之姿,同人笑笑便已是罪过,若是假以辞色,怕不是会引得血流成河。

那副将立时便红了脸,低头道:“姑娘容貌出众,更应克己守礼,不该随意同人笑,引得军中男儿心浮气躁,彼此相争,伤了袍泽之情。”

瑶姬便不笑了,道:“我未知军中还有不可笑的规矩,实在是没人同我说这个。失礼了。”说着便端肃着一张脸,认真问道:“我先前不知,笑了几次,让诸位心浮气躁了。待我稍后开几副药,给诸位将军平平心气。”

巫咸惊讶地看着她,觉得大殿下的辞锋真是一人可抵百人,此地已没他说话的份了。瑶姬三言两语之间,已把众人挤兑的面红耳赤。

大将军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听她言语间横扫一片,便出言道:“未知瑶姬姑娘辞锋如此厉害,让姑娘做军医看来是屈才了。军中没有不可笑的规矩,姑娘不必如此挖苦。辛副将言语间或有得罪,但他所言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看了瑶姬眉心花钿一眼,继续道:“军中皆是热血男儿,本就血气方刚,姑娘容貌出众,惹人注目,若再工于妆扮,于军中确实也不便。”

瑶姬听了这话,愣了片刻,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反将一军道:“将军说辛副将所言不是没有道理。方才辛副将说因我笑,惹军中男儿心浮气躁,我在这里冒昧问一句,将军亦是如此吗?将军也是血气方刚的热血男儿,因我笑,将军也觉心浮气躁吗?”

她这话原是正经问的,但说出口之后,倒觉得像是调戏之言。她说完,便似有些后悔,咬了嘴唇,蹙了眉,略有些懊恼的样子。

那殷红的唇被咬出了白痕,咬的人心头都觉得痛了起来。

蚩尤勃然发怒,既惊心于她的大胆,又恼怒于她的轻佻,直接便甩了衣袖道:“本王还有其他事务,没空同你等在这里耍嘴皮子。只是军纪应要整一整了。以后凡在军中闹事,从重处罚,鞭三十是最轻的。凡是军中之人,全部配备统一服饰,各营或有不同,但同一营内,服饰装备必须统一。”

军医大都是民间征调,而军中物资紧缺,一直以来服饰都是自备,各都杂驳不一,大将军今日既发了话,以后想来是有统一的服饰的。

这是一桩好事,巫咸便上前一步谢道:“多谢将军体恤。”

瑶姬瞧着蚩尤怒气冲冲而去,侧身回避行礼,轻薄的衣衫划过将军的甲胄,一触即离。

空气中寒铁和莫名的香味却是纠缠在一起,合着血腥味,再难分离。

瑶姬想起他们从前便是如此,一开始总是针锋相对,至于后来如何和好的,如今回想,竟已记不清了。

回去之后,瑶姬问朱雀道:“你说我该不该给他送上一副清火凝神的药?”

朱雀懒洋洋说了句“穷寇莫追”,瑶姬想着那样确实太招摇了,便也作罢。

蚩尤走在路上,越想心中怒意越炽。那句“因我笑,将军也觉心浮气躁吗?”言犹在耳,他闭了眼便是她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而想起自己几乎是逃跑一样离开,便觉狼狈不堪。被人逼迫至此,实是平生仅见。都说他二人从前相识,也不知从前是否有这样的情况。

只是若她一直是这样咄咄逼人牙尖嘴利的性子,他自问从前必是不会与她深交的。想到这里,复又惊觉一事,除了林中相遇那日,她再三强调与他有旧,后来却再也未提过此事了。

或终还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便随手丢于一旁,再不深究。只是如今回想,竟不知她为何执意要来此。

蚩尤思虑再三,终还是招了小涟来问。

“你既说我三年前与那瑶姬姑娘有旧,可知她缘何会入我军中当军医?”

小涟想了想,小心翼翼道:“那时将军去药师谷征召巫氏一族,恰瑶姬姑娘也在谷中,便随着巫医一道来了军中。”

她自是不能说神女有心,故意接近,便挑了故事里真实发生的那部分同蚩尤不加修辞讲了。

蚩尤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他记得他去药师谷征召巫氏族人,却已然忘记那一回药师谷之行同瑶姬发生的点滴往事。

这便是螣蛇的本事了,它封印了蚩尤关于瑶姬的记忆,便使得他脑中瑶姬的痕迹一点不剩。其余事都有记得,瑶姬参与过的事也有印象,却唯独不记得事中的瑶姬。螣蛇的本命天赋在封印蚩尤记忆之余也会自动淡化修补瑶姬被剔除后的空白,不至于叫当事人察觉出记忆中缺失了那么一个人。往后便是重新遇见,也只是陌路。

见大将军沉吟不语,龙女便道:“当时巫咸大人就在药师谷,他知道的应该更清楚一些。”

蚩尤想了想,终还是未招巫咸来询问细节。

想来也是没什么必要,对方都已释怀,不再追究,他又何必非要紧抓不放。

后来再远远见到瑶姬,见她已着了军中统一发放的医师冠服,广袖翩翩,青丝尽皆挽起束于冠中,只留下两缕发带在秋风之中摇曳。因冠服是以男子标准裁制,便是最小的那一套,在她身上亦显得十分宽大,如此衬托得她腰越发细,人也越发窈窕。

她行走在城主府中,远远看去,便是一道风景。

他恍然间反应过来,从来不是衣饰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那人亦看见了他,端肃着一张脸,不露一分笑意,远远便站定,等着他先行。如此懂规矩,守礼节,哪里还有那日那咄咄逼人的姿态。

蚩尤自她身边走过,见她低了头行礼,十分恭敬的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头上发冠,又落在她白玉般纤巧的耳朵上,又似被那抹白刺了眼,快速别开了眼。

穆王心中一哂,立了立,道:“瑶姬姑娘既说从前你我有旧,当不该如此生分。”

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

他想,他或许只是想了解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而已,他不允许身上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弱点,否则被人加以利用,后果不堪设想。那段记忆既是与她有关,便也该问问她,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便见那低着头的女子霍然抬起头来,眼中先是满满的讶然,而后才是抵达眼底的隐约笑意。那善睐明眸漾着细碎的光芒,她嘴角微微抿起,缓缓道:“好。”

然后便见她从从容容站起了身。

恰此时有风吹来,瑶姬的发带被风吹至身前,轻轻拂上了面前之人的肩。那风再大一些,便要拂上他的脸了。两人不约而同各退了一步,然而彼此对望一眼,便觉惊心。

男女之间的风生水起往往起于无声之处,期间惊心动魄便只当事人知晓。

第106章

蚩尤本来还想多问几句, 恰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将军命军械营赶制的五十把弓|弩已完成,正等着他验看。

既是有军务要事, 自然要事为重。两人分道扬镳, 各走各的。

蚩尤在回廊上拐弯的时候,余光所见瑶姬已与旁人说上话了。离的有些远,已瞧不太清她的神情, 但大抵还是温柔的。葱茏草木掩映着飘飘荡荡的铅灰色冠服,风吹得她的发带纷纷扬扬, 无端便扰乱人心。她伸出手指把发带拨至一旁, 动作间便看到了快消失在长廊尽头的穆王。

穆王适时收回了目光,大步走出了她的视线。

因了上回伤兵营之事, 如今几位医师都是轮班查营换药,今日来找瑶姬的这位医师是当地新征的学徒, 分到瑶姬这里,由她先带着。因是新来, 便十分殷勤, 并不以瑶姬是女子而看轻她, 事事做在她前头, 医术自是说不上多么精湛,但胜在为人细心,瑶姬也愿意多指点他一些。

如今各地都乱, 民间的医师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穆王征招医师的价码开的并不低,人手却还是捉襟见肘。打仗时军医忙,不打仗时军医也忙。巫咸便想着多征调些普通民夫充作学徒,稍加训练, 会基本的伤口处理和换药即可,把真正的医师用在紧要之处。

穆王自是允的,如此,像瑶姬这样有经验的医师,手下现在都跟着几个新征的学徒。平日里琐碎之事都是学徒做,他们只要看着不出错即可。

说来也有意思,她做着救人的活,偏偏是个灭世神。瑶姬杂七杂八想着这些,面上却还是仔细解答着疑问。

蚩尤走到器械营,见到了陈列得整整齐齐的五十把弩|箭,问女妭:“这些都是校准过的?确实有你那日献上来的准头和威力?”

女妭便道:“将军若不信,可去校场检验。”

后来瑶姬听来的消息,是说将军又带着一队人马去城外测试弓|弩。当日收获颇丰,将军一高兴,又在城主府摆起了宴席。

也算是为军械营庆功。

女妭当居首功,自是上座。她亦束了冠,着军械营统一的绛色冠服,英姿飒爽,煞是惹眼。只是她自来端庄,又在赤水避居十多万年,性子便有些淡漠。坐在那处不怎么说话,偶尔穆王招呼喝酒或有人上来敬酒,才稍稍抿几口。

她坐在上首,望过去见凡人都很是兴奋,今日这宴席本就是为军中庆功,各都放开了拘束大吃豪饮,酒过三巡之后,吹牛行酒令之声不绝于耳,满满都是烟火气息。

她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听得下面场子渐渐安静了起来,她疑惑地抬起眼,便见巫山神女正缓缓走了过来。她走的慢,似不知道自己的位子,迷茫地看了一圈,直到有人同她招呼,她的眼睛才亮了亮,快步朝打招呼那人走去。

瑶姬她扮凡人,倒是扮得十分好。

招呼瑶姬的是巫咸,这席上席位先前还井然有序,如今各都跑开来敬酒说话,已是乱了,瑶姬挂在他名下,依着凡间的规矩,是该由上峰招呼。

今日人多,宴席设在外头。除了日常值防,各营都有列席。瑶姬今日当值,便只能来混下半场。

她同他点了点头,方才坐下。她来时已是下半场,原本都已喝开了,如今却不知为何,各都拘束起来。

瑶姬向来乖觉,心中有数,面上却不显,她坐在那里,连筷子都未动,只拣些奉上来的柑橘、橙子吃。她虽被封了神力,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仙,其实吃不吃都没什么打紧,但既来了宴席,不吃便有些奇怪,故而便意思意思吃果子。

蚩尤见下面各营都安份了下来,便站起身来开始说今日的战果,说这弓|弩杀力确实不错,可射中六百步之外的猎物,以后新征的兵,俱都配备此利器,中军将组建弓|弩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宣布姬献负责此营,担校尉一职。

女妭到了凡间,化名为献。那日来应征,报的名字便是姬献。

全军侧目,都看向了大将军旁边着绛色冠服的女子。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站起来,面上神色依旧很淡,只略略点了点头,便算都打过招呼了。

大将军要组建弓|弩营的事各营长官都心中有数,只是俱都惊诧于他对这猎户之女的赏识,竟直接允其掌一营之权,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然而只都愣了片刻,便不知何人带头,全军开始欢呼长啸,表达对此决定的拥护和对新任弓|弩营校尉的欢迎。瑶姬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上头并肩站立的二人,竟觉十分般配。

本就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自然惺惺相惜,从前蚩尤应该确实很欣赏女妭。

女妭先前一直在赶制那些弓|弩,尚有许多人不认识她,今日这晚宴,既为庆功,也有把她推到台前之意。蚩尤带着女妭一席一席下来敬酒,介绍各营校尉给她认识,待到了巫咸瑶姬所在这一席,见了他二人,顿了顿,同女妭介绍巫咸道:“这是巫咸族长,医术绝妙,尤擅制药,军中医务尽托于他。”

女妭于是便同巫咸点了点头,巫咸笑着恭维了几句,喝尽杯中酒,双方便算是认识了。至于瑶姬,她其实没有被蚩尤介绍的资格,她原本以为也没她什么事。却听蚩尤同女妭道:“巫咸旁边这位是瑶姬姑娘,于医术一道很有造诣,曾帮着巫咸改良过止痛的药方,现于我军任军医。”

瑶姬觉得诧异,没想到他把巫咸之前那话听进去了。见蚩尤这样庄重介绍,她忙同女妭见礼。广袖迤逦的巫山神女眉心是神鸟之王留下的神印,以震四方邪祟鬼魅,却也为她添了三分昳丽,她盈盈一拜,笑着同女妭道:“见过姬校尉。”

女妭亦端庄回礼。

他二人明面上素不相识,自然也没别的话好说,蚩尤把她带到下一席,瑶姬亦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巫咸如今已成神,虽封了神力,但已不是肉|体凡胎,自然也看得出女妭是尊金光闪闪的神仙,亦知她真实身份。她坐下之后喝了几杯小酒,便忍不住叹道:“我以为……是我小瞧两位殿下了。”

瑶姬好奇地转过头来问:“你以为如何?”

巫咸便摆摆手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以为两位殿下之间不会那么……怎么说呢,不会这么平和?毕竟当年两位陛下是兵戎相见的。”

瑶姬失笑:“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三皇都已成过往,如今玉帝王母当政,我们两个又何必抓着那些旧事不放。且她还助我复活了刑天,我谢她都来不及,怎可能与她如何。再说,在这凡间,我跟她都不是原来的我们,素昧平生,又何来那些恩怨?”

巫咸感叹,敬了瑶姬一杯。

蚩尤后来看到,便是他二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的画面。他不知他为何会去看他们,大约是某个瞬间无意中撞见了那场旁若无人的谈笑,虽听不见在谈什么,就画面而言还是觉得有些惹眼。

瑶姬曾说与他有旧,之后却再无声息,像是林中相遇之时说的那些话都不作数一般,如今他却格外想知道,从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今日自城外归来,他在急匆匆寻找一部兵书之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卷旧画,未曾出现在他记忆中的一卷画。

那画是同一些旧物放在一处,装裱得甚是雅致,他疑惑之余打开了那画卷,画中是个临水远眺的女子,虽只露出个侧脸,但画中人的风姿却一览无余。

他认得出,那是瑶姬。

他恍然想起那是宋遥的遗物,被当时借给清风寨的五千兵马带了回来,之前他应该是看过,也不知怎么居然忘了,同一些旧物放在一处,这么多年戎马生涯,竟然还未丢,也确实神奇。

只是不知为何瑶姬的画像会是宋遥的遗物,他想不通,叫了小涟来,问题还未问出,却终还是挥手让她离开。

这一回,他想要问当事人,想知道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如今看来,当事人似乎并不在乎那个故事。

她并不关心他为何忘记了她,也不主动来找他叙旧,告诉他那曾经的一切,而是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像他们是初次相识,泾渭分明,无需深交。

大抵还是觉得无关紧要,所以并不在意吧。

他想着这些,见夜宴已快到收尾阶段,沉默着饮尽了杯中之酒。

燃烧着的火把和篝火也都渐渐熄灭,变成一堆温暖的灰烬,然后一点点冷却,在天亮之前,那些温暖都将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山海经大荒北经》: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魃],雨止,遂杀蚩尤。(妭)[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妭)[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

第107章

瑶姬被蚩尤着人请过去的时候, 正看到那卷画展开着置于案上,而蚩尤却正兀自发呆。

“禀将军,瑶姬姑娘到了。”一旁的侍卫出声禀道, 才把他惊醒过来。

“你先下去吧。”他抬起眼来, 目光直盯着瑶姬,道:“我有些事要单独问瑶姬姑娘。”

侍卫行礼退下,蚩尤观察着瑶姬的神色, 问道:“这画姑娘可见过?”

瑶姬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承认道:“曾在王爷府上见过一回。”

穆王垂了眸, 他已有好些年没回王都了,既是在王都穆王府见过, 那这画确然是有些年头了。

他盯着那画,复又问:“你可知这画是何人所作?”那画上并无落款, 实在看不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瑶姬心中一叹,答道:“是从前的太子。”

从前的太子, 那就是现今的天子。

穆王眉头一剔, 道:“怎么?姑娘跟他从前也有旧?”他的语气已十分淡漠, 但是话中却藏着掩饰不住的刻薄。

瑶姬眉头蹙起, 答道:“当时我正在贵府作客,此画是同封宋遥为郡主的诏令一同送到贵府的,此事贵府大管家亦知晓。当时穆王说是太子把我认成了宋遥, 然而我确实同他未曾谋面。那段时间太子唯一一次来贵府, 那日我却也未去过那镜湖旁。”

那事确实有些蹊跷,如今想来,大约是小红的恶作剧。

穆王听了瑶姬所言,沉默不语, 待瑶姬目光落在那画上,才道:“听姑娘所言,曾作客穆王府,同我当年交情应还算不错,只是不知多年之后相逢,何以不再提起旧事?”

瑶姬的眼神颤了颤,听他言语中颇有怨怼情绪,心下便觉有些难受。

她那时吓唬螣蛇,说自己能解它的封印,不过是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她其实无法解除那个封印。那毕竟是螣蛇的看家本事,哪怕有朱雀帮她,也做不到。她父皇留给她的最后三粒灵药,如今只剩最后一粒了,先前两粒,一粒自用,一粒给了朱雀疗伤。如今最后的那一粒,在她手上,暂无什么大用。

若她当真可破螣蛇封印,助蚩尤恢复那些关于她的记忆,她自然会那样做。她决计不会罔顾蚩尤本人的意愿,去打虚无缥缈的赌约。

那是他的记忆,也是他的过往,便是她,也没有资格替他做出放弃的决定。哪怕那些关于她的记忆,不过是细碎的萍水之交,不足以构筑成刻骨铭心的深情,也不应该轻易放弃。

瑶姬

  • 作者:姑苏小桥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8.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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