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瑶姬抬起眼来,认真点了点头:“嗯。”说着,她又轻叹一口气,道:“你刚醒来,可能会有些不适应。如今毕竟同上古时不大一样。我当时也糊里糊涂的,幸而师父和祝融帮了我许多。”

刑天看着瑶姬喋喋不休,像是要把过往经验都倾囊相授,便只是沉默地看住她,专注地倾听着。

对于他复生这件事,他自己反而十分平静坦然,倒是瑶姬显得有些不够稳重。

说到后来,瑶姬止住了声音,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刑天便叹息道:“殿下真的同从前很不一样了,我原来捏的,是一个想象中的殿下,不是现在的殿下。”

“什么?”瑶姬有些愣头愣脑地问道。她平日里也算是有十二分机灵的人,只是今日先是发现自己现出了忿怒之相,又得见复生的刑天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心绪起伏略大了些,倒显得不够机敏了。

刑天于是便把宋遥之事同瑶姬说了。他既已彻底觉醒,前因后果自然全部知晓,他向瑶姬说明后,瑶姬便也沉吟不语。

整个栖云洞都安静了下来,瑶姬目光落在不知何处,叹着问道:“所以说,我今日现的那忿怒之相,乃是因为她吗?”

刑天的声音如同冰湖之下悄无声息的潜流,不动声色中带出些许怅然:“那时我神魂沉睡着,并不知晓自己做了什么。等我醒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像是年幼时自己捏造了一个玩伴,把它当做自己最亲近之人,待到长大,才知那不过是个玩偶,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瑶姬也有些伤怀:“她甚至并无本相,也无来世。只留下一口怨气,成就了我的法相。”

刑天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二人说话间,外头天色暗了下来。沉沉黑云压下,压的人心憋闷。山雨欲来。

玉清圣境,玄都玉京府。

玉帝张百忍匆匆来拜谒尊师,以解其惑。

“师尊,巫山神女去了西王母处复命,据说是找到了迎回东君的法子。东君若归来,这封神之事……”玉帝微妙地停顿了下来,实在是下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须发皆白的老者睁开了闭着的双眼,道:“此事不碍什么,此番封神仪典当还是由陛下主持。”

玉帝便放下心来。

那老者接着道:“倒是巫山神女在西王母面前现出了忿怒之相,五灵法相自来神圣祥和,未见有显忿怒之相的。”

玉帝倒也不问老者何以知晓,玉京府主人自有其手段。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弟子当要招她来问一问了。巫山神女掌三界水灵,水灵之相有变,不知是何缘故。”

当即便着人去唤巫山神女来玉清宫。西王母还远在碧海太微宫为扶桑大帝护持,玉帝不待通知她,便急急召了瑶姬去问话。

瑶姬便睁眼说瞎话,道自己最近频频出入凡尘,怕是修行不够,让凡尘扰了心境,故而法相有变。

玉帝本就颇为忌惮她,见她主动揽下此事,便顺水推舟,卸下她神使之责,说要另择他人担此重任。

“巫山神女,修行不易,切记要修身养性,坚守道心,不然恐生心魔,失了大道。”玉帝劝勉几句,此事便不再提。

他以为那忿怒相是瑶姬修行有失的证据,拿了此事说道只为削去瑶姬神使之职。

瑶姬对那神使之职并不十分在意,当初答应也是因西王母之托。她只是不放心蚩尤。刑天的事已了,她仍记得先前自己答应了他的,要陪着他,如此自该有始有终。

巫山神女便想了想,道:“神使之责瑶姬确愧不敢当,陛下圣裁。”

这还是第一回 ,巫山神女低头低的那么快,玉帝张百忍竟一时觉得有些不适应。

然而巫山神女话锋突又一转,陈情道:“只是还请陛下准许瑶姬继续入凡尘修炼,这法相,是自凡尘而来,想也该在凡尘化解。”她本就是下界神女,在凡间行走也是寻常。只是这一回她要出现在蚩尤身边,便也该有个合理的理由。

神女盈盈站在那里,说着心中所求,虽是睁眼说瞎话,却挺像那么回事。仿佛那忿怒之相真的是她在凡世修成的法相,她为求大道,亦要在凡世化去此相。

玉帝想了想,此事于自己封神之事无涉,难得巫山神女退了一步,他便不好逼迫太过,想着成人之美,允她此事也无不可。只是口头上却还要端起天帝的威严:“天规在此,神仙无故不得入凡尘。不过,巫山神女所求却也情有可原,便允你在凡世修行。只是如若出入凡世,必得封住神力,你可做得到?”

瑶姬想,此乃规则所在,她也无意去挑战这三界法则,自是答应的。

“瑶姬定谨遵天规。”巫山神女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东海以东一万里,复有碧海。碧海之上有一岛,上有奇树,树长数千丈,一千馀围。两干同根,更相依倚,是以名扶桑。

扶桑又是东君的神号,乃是因他诞在这碧海之上扶桑树之下。他在此界开眼初见之物,便是那扶桑树。

而在扶桑树旁修的宫殿,便是碧海太微宫,是扶桑大帝平日所居之地。

此时,只见扶桑树下紫气东来,阳光照射下蒸腾如海。五道妙光亦同时笼住了树下端坐结印那人。

待一道道妙光注入此人灵海,便见碧海之上横生许多波澜。待到一切风波平定,太微宫上,已架起了炫丽虹彩。

那入世修行了十万年,以应五浊恶世之劫的古老神祗在此刻苏醒。

碧海潮生,日升月沉,俱都在他眼中显现。

他抬起眼来,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胞妹,轻道了一声谢:“辛苦你了。”

西王母摆了摆手,道:“你我之间,何必客套。”顿了顿,她斟酌了用词,复又缓道:“你的五浊恶世之劫刚过,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要告诉你。此界灭世神已显忿怒相,就在你归位之前。”

扶桑大帝方归神位,闻听此事,不由苦笑。

他闭了闭眼,道:“这或许便是劫数。”他接着道:“我原先以为我在天眼之中所见的炎帝之女,是应五浊恶世之劫,然而或许,是应的无量之劫。”

扶桑大帝所言无量之劫,便是覆灭天地的浩劫。

西王母杨回便也只得苦笑,道:“若是天意,你我亦无力改变。”

扶桑大帝闻听此言,道:“上一回无量劫能度过,留众生一条生路,乃是因一个人……”

西王母怔了怔,瞬间便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你不是那个身体,已经很久了。——《妖猫传》

《十洲记》:扶桑在东海之东岸,岸直,陆行登岸一万里,东复有碧海。海广狭浩污,与东海等。水既不咸苦,正作碧色,甘香味美。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

————————————————————————————————————————————————

情节略有丰满,添了700字的样子。——2020.2.23

第102章

瑶姬降去凡尘之前, 同刑天话别。

她难得吞吞吐吐,在刑天面前承认同蚩尤有情。

刑天的目光中带着了然,当年炎帝陛下许下婚事, 他是知晓的。这诞于上古的婚约, 若能在如今有一个好的结局,他便也觉还算欣慰。

他同她一起长大,从担任她的护卫开始, 一步步成为那个南方天庭的第一战将,从一开始就知道, 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却有这样虚弱的身体, 必是要匹配身居高位又有足够能力保护她的人。而后她显水灵之相,炎帝便已是认定了金灵之主当她夫婿。她同蚩尤, 是一开始就定下的缘分。

他自然也是喜欢瑶姬的,但他从小便把自己放在一个保护者的位置, 于他而言,自是瑶姬本人最重要。她的意愿便是他的意志, 她所站之地便是他的家园, 她的生命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而她的情感归宿, 亦是他尊重的事实。

只听刑天道:“殿下同蚩尤,待这回修成正果,正好我当你们的傧相。”

他说这话时, 云淡风轻, 瑶姬却是闹了个大红脸。那原是她曾说过的话,今日再由他说出口,便觉当日自己真是情迷心窍,故而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话已至此, 瑶姬便也不好再收回,只得作大气状道:“若真如此,自当邀你当傧相。”

刑天便笑了笑,道:“好。”

瞧着瑶姬略有些忧虑的神情,刑天便直言让瑶姬不必担心他。他许久不在这片天地活过,还有一二故友不曾拜访过,而这方世界十多万年之后的风物人事,他也有许多不懂之处,他要适应新的世界,面对新的人事,如此,尚还有许多可做之事。

瑶姬听他这样说,便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她也捎了话给祝融和师父,想来他们也会关照刑天的,心便稍稍放下。

倒是刑天,踌躇片刻,又道:“这回在下界,同蚩尤重又相识结交,颇为投契。这回我不告而别,也不知他那里会如何。”

他觉醒成神,便脱离了红尘。神仙的寿命以万年计,红尘中的王朝更迭于他也不过是须臾,他既已觉醒,自然不便再参与凡间之事。

瑶姬抿了抿唇,道:“虽则有螣蛇守护他,但我同他有约,无论如何,都要去认一认他。”

刑天点了点头,道:“殿下自去罢,我这里,殿下无需操心。”

说罢替瑶姬封了身上神力,送她到了下界。

西王母回天宫,听得玄女奏报,说是玉帝撤了巫山神女神使之职,改叫了旁人担此重任,便立即皱起眉来。

玉帝趁她不在同瑶姬发难,便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二圣共理三界诸事,他单方面撤去瑶姬之职,更是在挑战她的威严。

然而想到胞兄所言,又觉她入凡尘追随蚩尤,许也是众生的转机。蚩尤同她,宿命纠缠,上一回因了蚩尤,救回了瑶姬,弥漫三界的那场大洪水得以止息。虽则后来金灵失序,三界众生灾厄加身,却到底还是未真正灭世。

也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她当时囿于时机未同瑶姬讲明忿怒相的因果,如今她既下了凡,便也随她去罢。

相比西王母的默许,雨师便觉瑶姬实在胡闹。他同西王母一样,是后来听玄女所说才知晓此事。

放着好好的神仙洞府不潜心修行,专往人间浊世去。她只身前往,朱雀未随在身边,若出了什么乱子,却不知如何是好。

气得赤松子差点便要下凡尘去把瑶姬捉回来。还是西王母叫住了他,雨师方才作罢。

虽则刑天初醒,赤松子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埋怨:“你怎可容殿下这般胡闹?”

刑天想了想,便道:“殿下的心思,雨师怎会不知?她要做的事,我们又如何拦得住?我在殿下身上使了神法,若殿下有危险,我即刻便会感知到。”

他未说的是,他把乾坤盾封在瑶姬身上,她若真遇着险境了,乾坤盾或可抵挡一二。

赤松子见事已至此,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传信给了朱雀,朱雀一族同神农氏有约,以朱雀令为信物,世代守护神农氏家族和神农氏建立的南方天庭。这一代朱雀族长陵光保护神农氏仅剩的血脉瑶姬,乃是分内之事。

瑶姬降在凡世,因封了神力,暂时无法驾云御大鹏,这一回便老老实实受了土地送的宝马良驹。

蚩尤率领手下将领在林中狩猎。他正追着一只白毛狐狸,箭羽循着白影射去,却只擦伤了皮毛,反而惊了那那畜牲,惊恐地逃开,躲进密林深处。

林中深处,有素衣女子骑着大白马,踏着落叶哒哒而来。

负箭引弓的年轻将领与巫山神女于无名山林狭路相逢,当时那箭羽便遥遥指着瑶姬,总觉得下一瞬,那扣着弦的手指一松,那箭羽便要迎面而来。

瑶姬坐在大马上,眯了眯眼,先开口道:“多年不见,将军见着故人,竟箭矢相向,当真让人伤怀。”

从她离开到再次出现,用凡间的算法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有余,她偏要以这种他乡遇故知的口气,无端给这段相遇增添了些许怀旧的意味。

对面蚩尤放下了手中弓箭,只听他道:“你是何人?”

瑶姬心头疑惑,蹙起了眉:“你不认得我了?”

蚩尤的神情带些迷茫与防备,反问了一句:“我应该认识你吗?”

瑶姬只觉心上被小小咬了一口,眉目间便也带出了一丝讶然和疼痛,他居然不认得她了。她自觉自己不是轻易能让人忘记的角色,在凡间同蚩尤的结交也一直刻意让自己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却不想,三年不见,他竟然已经忘记她了。

看来还是她不够努力,竟如此轻易叫人忘记。

瑶姬心下反思着,抬起头来冲蚩尤灿然一笑,道:“看来你是把我忘了。既如此,你我便再认识一下。我是瑶姬,同将军你有些渊源,这一回你可不要忘了。”

她的出场倒是有些意思,一开口却略显刻意和轻浮了。如此美貌的女子,出没于深山密林,如同山精妖魅一般,说些徒惹人遐想的言语。

蚩尤蹙起了眉,默不作声,驱着马转身便走。

瑶姬亦皱起了眉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马儿乖觉,一步步跟着前头蚩尤的马,缀于他身后。

然而出了山林,蚩尤便侧身回头对她道:“你已出了此林,不必再跟着我!”

这是驱逐的话语,瑶姬却置之不理。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龙女,打招呼道:“小涟。”

小涟看见她的时候,惊讶的表情是不做假的。当时她走的十分仓促,来不及多留两句话。这三年来,更是音信全无,如今出现的又如此突兀,猝不及防,龙女自是惊讶不已。

她张了张嘴,看了看蚩尤一眼,点头道:“瑶姬姑娘。”

蚩尤的眼神便带出了诧异,原本以为这萍水相逢的女子不过是信口开河,然而也许她从前真的认识自己。

他把研判的目光再次转到了瑶姬脸上,瑶姬读出了他的表情,亦收起玩笑之心,只严肃着问起龙女:“大将军怎么回事?好像不认得我了。”

小涟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瑶姬想着,其中应是别有内情,便转头对蚩尤道:“将军,我从前当真与你有旧,你若不信,可以问小涟姑娘。”

小涟便赶紧作证道:“瑶姬姑娘三年之前确实同王爷相识,此事巫咸族长亦知。”

蚩尤目光在瑶姬与小涟之间逡巡一圈,道:“既然你这样说,本王便信了。”

瑶姬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称本王,已有些称孤道寡的高高在上,无端让她觉得遥远。

她的神情一瞬间便有些忡怔,像是突然才了解面前的状况,有些无辜和不知所措。她封了神力,撇下刚刚觉醒归来的刑天,一意孤行来到他身边,显然未料到如今的局面。

小涟见她不说话,便抬起头来向蚩尤谏道:“瑶姬姑娘从前是随军的军医,同巫咸族长亦有旧。王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瑶姬姑娘医术高明,切不可错失良才。”

瑶姬坐在马上,似笑非笑,眼神亦看向蚩尤,等着他决定。

蚩尤虽有疑虑,但思及小涟和巫咸都认得她,那应是无错,便点了头道:“便让她再充作军医罢,跟着巫咸,听其安排。”

说着,便当先拍马而去。

瑶姬在马上冲小涟一点头,她的马便也随着蚩尤的马,慢慢小跑而去。

她坐在马上,轻轻颠簸着,素衣在秋风中飞扬,两袖鼓张,远远看着如同扑火的蝶。

第103章

后来见着巫咸, 巫咸也很惊讶,忙拱手行礼,瑶姬立即挥止, 问道:“大将军他不认得我了, 你可知是何故?”

巫咸想了想,斟酌道:“自您走后,将军便也未再提及您。至于大将军是否失忆, 我等更是不知。但宋大人、刑大人,他都是记得的, 这几年, 他还未放弃寻访刑大人。”

瑶姬想着,难道是他怪自己不辞而别, 故而假作不识?但她又仔细想了想重逢的每一个细节,又觉那些神情不似作伪, 他确实是不认得她了。

想来想去,若真是如此, 怕只能是螣蛇在搞鬼。螣蛇本就是虚诈之神, 封印、篡改神仙的记忆尚不在话下, 更何况是如今肉身凡胎的蚩尤。

只可惜她如今已封了神力, 无法去蚩尤元神里寻螣蛇质问。

她心下已有定论,便也不再追问,只同巫咸道:“接下来, 还需仰仗你了。”巫咸忙道不敢当。

巫族当初助大将军平息南境瘟疫有功, 后来便一直有一支现任巫族族长带领的巫医队伍跟着他南征北战,每到一地,便救死扶伤,专门救治被战火波及的普通百姓, 帮着穆王很是笼络住了一些人心。

前几日,穆王的军队再克一城,这几日,将领们给了巫咸等人抚民的时间,故而都跑城外狩猎顺便庆祝来了。

这一日,已是到了约定的时日,穆王整军入城。

当晚便有欢宴,城中豪族尽相依附,各都卖力气讨好穆王。虽是乱世,琴师舞娘难寻,却也整得有声有色。

瑶姬如今的身份自是上不了席面,听着那头丝竹之声,她便只能望月慨叹。

身后龙女低低叫了一声:“神女。”

瑶姬转过头来,见龙女沐着月光,手上拿了一个托盘,盘上装着酒壶,不由问道:“你这是要去前头送酒?”

龙女看了看瑶姬,又看了看托盘上那酒,道:“是。”

瑶姬“哦”了一声,见她不走,歪头又道:“既是去送酒,怎么还在此地徘徊不去?”

她却不知是小涟方才见她一人独自望月,带出了凄清孤寂之意,便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瑶姬乃是世间真真正正的绝色,凡间所谓“上古既无,世所未见”说的便是她。她是那颤巍巍栖于梅花蕊中的雪,是金翅蝶振翅时闪过的孤光,是一种快要消逝的羸弱之美。因其纤弱,故而总觉得抓不住,存不久,越发心中怜惜,亦越发为之心软。小涟方才望着她的背影,竟起了怜惜之心,怜惜之心一起,连自己都觉得冒犯。

龙女听了她的问题,咬了咬牙,道:“小涟冒犯,想着神女若得空,小涟不知能否邀神女喝一杯?”

瑶姬仔细盯着她瞧了瞧,笑道:“你既盛情相邀,我无论如何都该给你个面子不是?去吧,待你忙完,再来此地找我。”

龙女闻言,欠了欠身,端着酒盘转身走了。

瑶姬回头继续遥望天上明月,只觉天高月明,明日当还是个好天气。

小涟回来得十分快,还如约带上了美酒。瑶姬抿了一小口这凡间的酒水,很是自得其乐,摇头晃脑细品了一番,觉得这样的境况和这样的酒,也算是一桩风雅之事。

“你先前,可知宋遥本相为何?”瑶姬手中转着杯盏,头也不抬地问道。

小涟望着天上明月,喃喃道:“我不知。”顿了顿,复又道:“她还小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回。那时我还是个鲤鱼精,她同人族的孩子无异。后来我再想去看她,清风山的山神却拦住了我,说到底妖凡有别,我再去看她,恐对她不利。故而,之后我再未擅自去见她。”

瑶姬抬眼看去,见龙女只注视着天上明月,脸上神情却是空茫。

“你想她吗?”瑶姬轻声问道。

小涟道:“倒并不十分想,只是偶尔想起,想着她已经去了,觉得她这一生实在是短暂。满打满算,我也不过同她打过几个照面而已。”说罢,她饮了一口酒,垂下眸子看着瑶姬,问道:“神女,你这一回下凡尘,可是为了穆王?”

瑶姬咬了酒杯,觉得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从容道:“是。”

天上的月光折进龙女的眼中,漾出几分湿漉漉的柔光,她低低道:“我还是鲤鱼精的时候,第一回 见神女便是同穆王一起掉入我修行的那个碧水潭之中,那时我见了神女,便知穆王也绝非寻常人。当时,穆王也还不是穆王,只是将军。”

小涟听到瑶姬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她二人说着过往,不知不觉时间便悄然过去。

有豪绅吃饱喝足要去小解,途径此处,便见着二女饮酒叙旧,正好瑶姬的脸从那阴影处转了过来,虽只惊鸿一瞥,当下只觉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明月入怀清风入耳,绝世的佳人入了眼,他恍恍惚惚觉得穆王府的女眷果真是有倾城之色,怪不得方才送的舞姬穆王不收。

他本有三分醉意,如今隔了些许灯火不远不近瞧见了瑶姬一眼,便觉醉意更甚。大约是月光太好酒意又浓,他便想着要向穆王献上一个月的辎重粮草,务必要让穆王松口让这位美得惊人的姑娘同自己亲近亲近。

引路的侍卫亦看到了她二人,暗自不动声色,准备回去之后向穆王汇报。却不想那杜姓豪绅回了宴上,直言穆王后院有倾城佳丽,比之场上名花更为动人,借着酒劲说了些醉话,想让穆王请那位佳丽出来。

穆王自是不知他后院有什么倾城佳丽。此处原是城主府,如今便被他征作麾下将领休憩之地。军中难得有女子,像小涟这样的是充作侍女的。他也不觉得小涟如何倾城,能引得这位豪绅在这样的时刻动心。

然后突然便有一张脸浮在他的心头,是了,今日却是见到了一位当得起这样浮夸的夸赞的女子。

要说他军中有什么绝世的美人,便也只是今日林中遇见的那一位。

“许是前任城主的女眷还未来得及走,方才被杜公撞见。”他淡淡道。这座城池已投降,但是向来打下城池容易,真正收服城民却难。若要真正掌控住这座城池,还是要仰仗这些地头蛇,故而穆王便也敷衍几句。

原来的城主在穆王兵临城下之前就已弃城而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家里人口众多的权贵富户逃难之时留下一二女眷未带走,也是常有之事。

那杜公听说是前任城主留下的女眷,便觉不大可能。因他家世代居于此地,未曾听说前任城主家里有什么倾城绝色的。但穆王这样说,他便也顺水推舟道:“既是前任城主留下的女眷,不若请出来与诸公见一见,在座都是此地有名望之人,若收了她作义女,也好过她在乱世飘零。”

被家族舍弃的可怜女子,在乱世中向来结局不好。他这话说来,却也有几分真心。

旁边亦有人附和,说若真是城主府的女眷,他等应该都是认识的。想来这些豪绅从前同城主府关系不错。

穆王正觉不耐烦,却见先前那侍卫俯身同他悄悄说了几句,他眉头一动,改变了主意,着人去请后院那女子。

穆王的侍卫来“请”她的时候,小涟带来的酒已入了肚肠。听说是前面叫去,连龙女都觉奇怪,反而巫山神女本人,却坦然自如得很。

她随手扔了手上酒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同那侍卫道:“走吧。”

瑶姬走进那宴客的客厅之时,满座俱都停了声息。两旁多枝烛台上燃着上百支蜡烛,煌煌烈烈,若火树般,把整个客厅都照彻通明。随着她的到来,那烛火齐齐晃了晃,她亦眯了眯眼,光影之下,更觉此女明眸善睐,风姿天成。

她盈盈站在客厅中央,抬起眼来随意一扫,便不再细看,只随意冲上座的穆王行了礼。

穆王咳嗽了一声,对在座诸人道:“这位是我今日在城外密林遇见的瑶姬姑娘,不知是否是各位旧识?”

穆王的声音把在座诸人的魂魄唤回了人间,彼此对视始觉尴尬。

自然是不认识的。这样美丽的女子,家族又怎会忍心舍弃。也不知她是出于何原因,竟孤身一人在城外密林。

那原先起头的杜公,只因了瑶姬惊鸿一瞥便心驰神往欲要亲近,如今就着满室烛光看清了瑶姬的容色,心中却是暗悔。先前趁着酒意说了些胡话,如今见到她,自惭形秽尚来不及,更不要说其他。

这女子想来是穆王要自用的,被他等起哄亮于人前,如今回想起来,怕是大大得罪了穆王了。

穆王见堂下那女子目光逡巡一圈,只同巫咸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便收回目光,再不看旁人。

她方才冲自己施礼,随意敷衍得很,如今见了巫咸,倒是诚恳。蚩尤觉得自己头痛了起来,也不知是今晚喝多了酒还是什么。

在座之人都说不认得,瑶姬便懒懒一笑,也不说什么。

场面还是要靠穆王自己撑,只听他道:“既请了你来,还请入宴罢。”

很快便有人置了桌案席位,瑶姬坐在那厢,自斟自饮,自得其乐。偶然抬眼,见巫咸向自己举杯敬了敬,便也笑笑,遥遥回了一杯。

满室喧闹,却只一个人认得自己。

这种滋味,当真不好受。

上头的蚩尤瞧着瑶姬,头越发痛了。他隐隐约约觉得她未撒谎,他从前确实认得她,这一点也从旁人之口得以佐证,却也不知为何,如今已记不得了。

第104章

第二日瑶姬是被朱雀的鸣叫之声叫醒的。

凡间的酒虽不至于叫她如何, 但她入乡随俗,便也学着凡人三餐作息。她推开窗,入目便是跃在枝头的朱雀。

朱雀自不是用神鸟之王的本相入世, 他化了个灵雀模样, 小小一团,煞是可爱。

“你身体如何了?”瑶姬问道。对于他何以出现在这里,却是心知肚明, 故而便也不问他这个,省了些许废话。

“上次吃了殿下给的灵药, 已好的七七八八了。殿下既封了神力下凡, 为何不叫上我?”朱雀回答得飞快,扇着翅膀又反问道。

瑶姬白他一眼, 道:“不叫上你,你不也来了嘛?”左右又仔细看了看那灵雀, 道:“你化作这个模样,也不是个事。雀鸟毕竟有雀鸟的不便, 这样吧, 你栖在我灵海之内, 你也可继续疗伤温养。”

朱雀偏头想了想, 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雀鸟并不是什么正经伙伴,有些场合是去不了的。而他既是她的守护神, 自是该一直在她身旁, 不能远离的。

灵雀当下便振翅直冲入瑶姬额头,神鸟之王的神力化作淡淡的火焰纹样印在她的眉心,真正是那神来之笔,映衬得巫山神女容色越发出众。

旁人却只当她是在脸上费了心思上了花钿, 在这样的乱世,还想着在脸上折腾,只怕心思格外大一些。

瑶姬自然所图甚大。

她这回巴巴地下了凡尘,本就是来找蚩尤的。朱雀既来了,便也叫她不必再惧螣蛇。果然,朱雀一来,螣蛇便也找上她了。

螣蛇在她灵海之内凝成虚影的时候,一旁打盹的朱雀瞬间便睁开了眼睛。

“你还来做什么?还带着你家那只鸟,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螣蛇的声音都尖利了许多,直叫瑶姬听得头疼。

“这是我跟蚩尤两个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封了他的记忆,我还未同你算账呢!”瑶姬抿了唇道。关于当年她如何“害”蚩尤的,如今她心中大概也有了数。只是蚩尤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那么她又如何能替他们两个放弃。

“不劳我费心?!”螣蛇被激的虚影都晃动了起来,只听它厉声道:“你如今已显了忿怒相,还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修罗相,你是此界灭世之神,这是你逃不掉的命。届时我们少君又要为了你耗费心神。西王母放你下凡,不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你从来只会拖累他,若不是你,他何以只是一个区区战神?”

瑶姬听得这话,神情忡怔,愣了愣,然后才缓缓道:“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你是知道我那忿怒相的因果的。”

瑶姬

  • 作者:姑苏小桥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9.2分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