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到了不周山境内,见风雪俱停了,天地希声,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片银白里。而那一片银白里,黑发红衣的瑶姬竟是唯一的颜色。

刑天自修炼着的雪洞中走了出来,便看到了这天地之间的一点红。

她亦看到了他,然后便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道:“阿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刑天想也不想,便道:“好。”答应了之后,才问瑶姬:“殿下要我做什么?”

她看着他,目光中有些惆怅,道:“我要在此地施法,朱雀还栖在我灵海之中,他这一回换新羽,睡的时间长一些,但此地毕竟于他不利,你帮我把他带回南境。”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见瑶姬说得慎重,他也慎重道:“末将领命。”

瑶姬又补充道:“辛苦你了。”

刑天看了看这周遭,又问道:“殿下施法,可要我护法?”

瑶姬抿了抿唇,道:“不用了,你先带朱雀离开此地吧。”

刑天眉头皱了起来,轻轻问道:“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瑶姬想起扶桑大帝同她说过的话,说不周山雪融许是此界崩塌的征兆,瑶姬问要如何才能阻止此界崩塌,他答,从前她父皇炎帝用药食控制过她的成长,而此界崩塌,乃是她在成长的缘故。

她从一个体弱多病的神女,长至显水灵之相,后又经历种种,显了忿怒相,而她再成长下去,便会显修罗相。

“你在凡间战争中吸收了太多凡人的五浊之息,只怕会提早炼成修罗相。”古老的神邸这样同她说。

那便是灭世之相了,修罗相成,灭世神的神格便也觉醒了。

瑶姬道知晓了,行了礼,驾了大鹏继续往不周山赶。

她从前不相信蚩尤会是灭世神,便如现在仍然不相信自己就是灭世神一样,她不信天命,便固执地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只是不周山的冰雪都开始化了,也许此事已容不得她再不当回事。

从前觉得自己和蚩尤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神仙的时间漫长得可以经历凡人的无数个生老病死,期间便是经历一些误会和纠葛,最终他们必然也会凭借着漫长的时光修成正果。

便是在凡间不能厮守,到了天上相聚也是一样。

如今看来,给他们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仔细想想,竟未有过多少真正安稳相守的神仙日子。

瑶姬抬起头来看着刑天,道:“我在此施法,让不周山的雪继续降下来。同时,亦将在此地冰封住自己。阿天,我们聚少离多,这一回之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只是无论如何,若我不在,烦请你多看顾女娃一些,她从前被东海欺负得很惨。”

刑天的眉头凝起了霜雪,他朗然一笑道:“殿下大约是忘了,我乃是冰霜巨人的后裔,在此修炼,本也是为凝练神魂。殿下要在此冰封,再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护法了。”

瑶姬摇了摇头,道:“不是的,阿天。这一回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修行,你不必如此,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只需替我看顾好女娃,照顾好自己,便是在帮我了。”

她既掌了天下水灵,便要背负起该背负的责任。这不周山的冰雪,是也该她来调一调。无论如何,要给众生更多的时间。

这是她的命运,需她自己面对,便是亲近如刑天,也不能在此事上帮她什么。

刑天闭了闭眼,连他都开始觉得不周山有些冷了,他复又睁开眼看着瑶姬,看着这比无边雪色更加出尘也更加冷酷的神女,忍不住叫了一声:“殿下。”

瑶姬已转过了身,自灵海内取出了睡着了的朱雀,把他化作小小一团,塞到刑天手上,道:“快些走吧。”

然后,整个不周山冰雪开始完全排斥刑天,他本身冰霜巨人的血统令他在此地并不会有什么阻碍,但是瑶姬掌控了此地之后,迅速把他排斥到不周山山域之外。

整个不周山开始降大雪。大雪如绒如絮,绵密又盛大,从半空之中,飘渺而来,纷纷扬扬,片刻功夫便笼罩住了这片天地,亦隔绝了天上与人间。

一身红衣的巫山神女望着这盛大而隆重的雪景,在冰封的最后一刻,仍迷迷糊糊想着,蚩尤,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第116章

天子北征, 误中流矢,当夜便高烧不止。也不知戎马半生的天子何以会被小小山匪暗算。

所幸天子真龙护体,烧了三日, 总算挺过来了, 撑着病体亦打完了这场仗,把北地的匪患全部除了去。

整个凡间终是安稳了下来。

当今天子没有后嗣,回了王都之后从曾经的老部下的遗孤中选了一个, 立为太子。待太子长成,行了冠礼, 便禅位于他。

深宫之中, 历经沧桑的太上皇在仔细作画。他这大半生都浸在血水刀光里,拿刀拿枪的时候比拿笔的时候更多, 宫人更是从未见过他作画,却不想, 今日他竟有此闲情逸致。

却见他信手勾勒几笔,便有一妙龄少女跃然纸上。待所有的细节都一一圆满, 便见画上那少女衣饰极为简单, 只腰间束了杜衡芳草, 饶是如此, 凭画像看,她亦是世见少有的绝色。

少女的身边跟着一只额头带角毛色格外鲜艳的山野异兽,而她的肩上则趴着一只懒洋洋的山猫。

他看着这画上还很年轻的瑶姬, 不禁想起那一场让他怀念至今的相遇。那时她还是山鬼之身, 乘赤豹从文狸,活在凡间传说之中,于山间荒野独居,在世外同他相遇, 烂漫至极。

他们两个这一生,虽说有着以万年为计的寿数,但真正快意的日子,也就那段时光。

他其实早已苏醒,只是迟迟不愿归位。

天上的封神仪式都已完毕,新神都已各就各位,就他这个缔造这封神之战的战神,却迟迟不归。

回想起在这凡间同瑶姬的种种,当初因了骄傲,不愿做旁人的替身,亦把她的心意拒之门外,却也随着记忆恢复,明白过来从来没有什么替身。他便是他自己,是瑶姬的心上之人。

可笑他冥顽不灵,误人误己。然而便是伤心,在最终,她仍未放弃他。

瑶姬同他留信,说她会回来找他,等到如今,却还是不见她的影子。公主殿下从小便爱欺负他,在这凡间受了委屈,只怕以后更要以此拿捏他。

如今,他却是心甘情愿的被她拿捏、欺负。

若回头对当年那个不可一世初入南庭的自己讲,未来自己会栽在那位公主殿下手上栽得那样彻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

那个桀骜的少年郎,无君无父,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到最后,不知怎的把那不对盘的公主殿下装进了心里。

同公主殿下的这场情缘于他是秉烛夜游,虽有烛泪烧手之痛,却也是他漫长神生里,无边寂寞里,心中最刺激亦最温柔的梦想。

她是他此生的锚,把他固定在此地,让他的心变得平和安稳。

他想,他总是愿意等他的,每一生都在等她。从前她身死,他等着她活过来,如今她未归,他还是在等她归来。

她有意无意抛下他一次又一次,小红为他不值,他却知道,只要是那个人,都是值得的。

他叹了口气,想来,此生在凡间许是等不到瑶姬了。

那便让他来寻她罢。

第二日,宫人发现太上皇已坐化于自己寝宫,只在案上留着一卷画作,画中女子姿容绝世。据太上皇身边的老人讲,这女子名唤瑶姬,曾言是天上神女,同年轻时的太上皇有过短暂的一段情,却也因此误其多年。着实叫人唏嘘。

后世便传,这名唤瑶姬的神女,美丽温柔,同天下君王都有三分情,乃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多情神女。

因缘际会,兜兜转转,倒是成全了瑶姬的艳名。

战神终是归位。他亦在归位的那一刻,明白了瑶姬如今在何方。

他赶至不周山,看到了那场浩瀚盛大绵延不绝的大雪。雪落下来,轻盈飘渺,最终覆盖在冰川雪原之上,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蚩尤看着这纷扬大雪,便觉自己的心肺变作了这雪域的一部分,心中那场雪亦下得纷纷扬扬,落在心间,把他的心冻结成日光亦无法使之消融的坚冰。

她睡在冰雪之间,也不知是否冷。战神这样想着,心神恍惚,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喷薄在白雪之上,便如雪中红梅,格外夺目。

却见这日神也奈何不得的万年积雪,因战神这口鲜血,而消融成了一滩温暖的水。像是有情人的眼泪。

战神便是凭着一腔热血,闯入了不周山雪域,找到了于此地冰封沉眠的神女瑶姬。

她的身躯浸在不周山上的雪池之中,雪水已成了坚冰,却依旧簇拥着她。冰雪之中,她便如睡着了一般,雪肤花貌俱在,依旧是那世所罕见的绝代红颜模样。

如此美人,生来便是英雄过不去的江东。

瑶姬,瑶姬,你当真是我的克星。

战神一叹。

若他只是区区一介战神,怕是匹配不起此界的灭世之神的。

然而无论是巫山神女还是灭世之神,她于他而言,仅仅只是瑶姬。此生颠沛,聚少离多,却同他有情。

说来自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战神出了不周山雪域,驾云直去瑶池仙境。

西王母平日里大多是在瑶池,那一日她本在赏池中荷花,却见战神一脸煞气而来。

杨回屏退左右,目光却还是落在瑶池里那刚盛放的荷花之上。

“战神可是自不周山而来?”西王母缓缓道。

蚩尤却也懒得打哑谜,他一身风霜雪意,眉目间含着讥诮道:“此界创世神后裔也不过如此,你兄妹二人如此哄得瑶姬甘愿自封于不周山,便是为了自己能在此境赏一赏荷花吗?”

战神从前对她礼让三分,看来也是看在瑶姬的面子上,今日来,却是把难听的话说在了前头。

西王母转过头来看着他,淡然道:“你当瑶姬是为我们才如此的吗?她是因你,才如此的。”

“若不是同你纠葛日深,追随你去了下界,她的法相,不至于那么快有变。”西王母看着那池中荷花,继续道:“她的三个法相,水灵之相因女娃而来,忿怒相因刑天而来,而最后的修罗相,只会因你而来。”

蚩尤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顿了顿,又讥讽道:“但这不是你们逍遥事外的理由。这一切,本就是因你们而起。”

只听蚩尤漫声道:“你同你的兄长,你二人原本是不存于此世的,若不是你父亲也就是此界创世神心中不忍,助已怀了孕的你母亲来到此世,你们原本早已湮灭在上一界最后的劫数之中。也因为他在造世之前就费了太多神力救你们,才导致他在造世时神力用尽而陨落,亦导致他所造的世界如此脆弱,崩塌亦如此之快。”

“这便是因果了。虽则你父亲最终以身殉道,以血肉筑成此界,却也因为你们,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格外脆弱。瑶姬虽是应劫的灭世神,却原本不必这样早早应劫的。她一直身体不好,便是因此界创世神血脉同灭世神之间的排斥引起的。”

西王母心里一惊,这些秘事,他知道得如此清楚,螣蛇之能当真叫人害怕。

“你今日来,便只为了说这些?”西王母终是转过头来看住他,问道。

战神冷笑道:“瑶姬如今自封不周山,却也不知能为你们能争取多少时日。我看三界众生还都一无所知的样子,怕是不知道瑶姬她做了什么罢。”

西王母道:“瑶姬掌天下水灵,她赴不周山乃是责任使然。而她一旦觉醒灭世神的神格,那么灭世,亦是她的责任。她此时自封是尽责,日后灭世亦是尽责,这才是大道。”

战神“哼”了一声:“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

良久,又一叹:“我今日来,却也不尽然是为了说这些。而是有一事,同你商量。”

战神的神位,按理是高不过西王母的,便是因了瑶姬而对扶桑大帝和西王母兄妹产生怨气,也不该是这样的口气。

西王母亦是十分敏锐之人,一下子便察觉出了什么,惊道:“你……你不是因为螣蛇而知道这些,是因为你……”

自在昆仑山觉醒以来,此界还从未有西王母大惊的时刻,这一刻的失态却也更像是一个幻觉,她立刻调整了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你们允她随我下凡,难得不是因为我或能改变瑶姬的命运吗?瑶姬已是灭世之神,我若能改变她的神运,自是因我神格同她不相伯仲。”

这世上,能同灭世神神格并驾齐驱的,便只有创世之神了。而此界创世神乃是盘古大神,早已陨落多时,那站在她面前的,便只可能是下一界的创世神。

如此,这许多事便也说得通了。

蚩尤淡淡道:“我总是要为她兜底的。”

三千年之后,不周山上,皑皑白雪之中,瑶姬的修罗相大成,她亦自那冷寂的雪池中醒来。

此界灭世神的修罗相乃是神女寂灭相,冷若冰霜,是对世上万物都不再挂心的法相。瑶姬在三千年的沉寂里,终于修成自己的大道。

她生来多情又无情,多情是巫山神女的神格,无情是灭世之神的神格,而无论哪一个,都是她自己。她心怀悲悯又睚眦必报,温柔多情引凡人倾慕,屠龙灭魔叫众神咋舌。这都是她,没有必要为了反抗不存在的命运,而去拒绝真实的自己。

她本身,便是众生命运的一部分,亦是天地意志的一部分。

神女在不周山上叹息。

诚如西王母所说,她如今既是灭世之神了,那灭世便是她的职责。

四海沉陆,天河倒灌入天宫,三途河冲毁了地府。大洪水再次席卷三界,此界历四十六万年,终是崩塌。

神女亦随之消散于此界。

作者有话要说:灭世神灭世,全剧终。哈哈哈哈,开玩笑,应该还有一两章的样子。

有些字句修了下,然后“英雄过不去的江东”化用网络短句“英雄也有过不去的江东。”原作者不可考。——2020.4.12

第117章

螣蛇从一开始就对瑶姬没什么好感。

那时她来九黎养伤避难, 东海龙族出尽族内精锐来捉拿她,俱都被九黎族人挡了回去,为此还伤了一些人手。那时候螣蛇便知, 少君在南庭结识的这位年轻貌美的公主乃是一等一会惹祸事之人。

后来许多事果真如它所料, 甚至连它自己,也一度肉身湮灭,唯半缕元神, 被少君藏在自己的元神之内,让它得以存活下来。

而它在少君元神里修养十多万年, 后又吞噬吸收了上古四大凶兽的力量, 才慢慢苏醒,也渐渐开始明白, 九黎少君不止是此界战神,掌天下金灵, 亦是承天命的下一界创世神。

否则,他何以有力量复活那祸水一样的巫山神女, 何以有力量复活自己。塑造神魂, 乃是创世神才有的神力。虽则他创世神的神格未醒, 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使用这样的神力。便如巫山神女未觉醒灭世神神格, 却拥有引发劫数的灭世之能。

他们两个,原是此生不见的命运,灭世神灭世之后自身亦会消散, 天地重回最初的那片混沌。而后新的创世神在混沌中觉醒, 重新造世。

然而因了此界创世神违逆天命,留下了本随上一界湮灭的后裔,使得此界格外脆弱,而此界的灭世之神, 亦因此成了身娇体弱的短命鬼。

她本就是此界的劫数,当初便是早夭,亦带走了一大半的生命。

然而它看着少君昏了头的样子,总觉得这一位灭世神实在太厉害了些,不仅是此界的劫数,亦恐是下一界的劫数。

在凡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二者的神力都得到了封印压制,螣蛇便运用自己的本命天赋,抹去了蚩尤记忆里的瑶姬。

他二人少一些纠葛,对谁都好。

它想,它是少君的守护神,便要把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它便是为此得罪灭世之神,也不该服软。温柔乡是英雄冢,她已经害他够惨的了。若少君同她继续纠缠下去,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然则巫山神女,确是个十分有手段的神仙。

也不知怎的,成为了凡人的少君竟似乎又对她上了心。那些被他抹去的记忆,亦不知不觉恢复。巫山神女总是太过容易就能得到别人的真心,它不想见他泥足深陷,被她拖累。便忍不住破了那赌约,拼尽了全力,连同着当初为神族之时的记忆,统统都化为云烟。

它是虚诈之神,性情狡诈多变,言而无信亦是寻常。却不知这一番施为,却激的少君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那些为神族时同巫山神女共处的记忆,被他的本能所保护,旁人动不得。他在凡间,等一个约定,等到老去,她还是不来。

而等他归位,亲赴不周山,回来之后,创世神的神格亦在他身上显现。他的创世神神格,理应在此界覆灭之后才从混沌之中苏醒,却不知为何竟提前觉醒了。

螣蛇因天赋之能通晓各族秘辛,却也不知这是何缘故。创世神有造化万物之能,当先便造了它的肉身,叫它先回九黎,再作计较。

再之后的许多事,它便也知晓得不多了。

朱雀从沉睡中醒来,已是许多年之后,它这一觉睡得实在长了些,待神鸟之王睁开双眼,便觉天地似也新换了。

朱雀多么警醒,瞬间便扇动双翅,纯阳真火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了去,眼前风景俱都化为了飞灰。

看来这是个幻境,朱雀心道。只是不知为何只他一人,殿下祝融他们呢?

虚无的空中,有一道闪着金光的时空缝隙,战神的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陵光,许久不见。”他倒是还有心说这些。

“这是怎么回事?”朱雀问道。

“你睡得有些久了,此事说来话长。”战神叹了口气,瞧了瞧周遭一片虚无,才同它分说清楚。

陵光听完,倒吸了一口气。

他虽则知晓瑶姬殿下必然不凡,同螣蛇的那次交手螣蛇也有提及一些,只是未成想那以为很遥远的未来却近在眼前。

不过一错神的功夫,方才被朱雀烧去的风物俱都回了来。山川重现,草木依旧,朱雀觉得他好似回到了从前的南境。

这里看着像是在九嶷山附近。

“这……我这是已在山河社稷图中了?”

蚩尤点了点头,道:“山河社稷图可化生万物,图中藏着这个世界的影子,一般人置于其中,也很难发现其实已换了时空。你换了新羽修为大成,另当别论。”

朱雀沉默了,他想了想,道:“你预备把此界众生不知不觉都挪到这山河社稷图中?你想救他们?”

蚩尤道:“山河社稷图只是权宜之计,此前也从未试过容纳三界众生,实在有些冒险。然而冒险,也该一试。否则我怕我会后悔。”

他从前坚信慈不掌兵,觉得做人还是做神仙都该有所坚持,为了大局牺牲一些是值得的。然而看到了雪池中的瑶姬,心中明白过来,有些人是永远不能牺牲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便是伟大到能创世的神祗,亦不能幸免。

正是因了这份不能割舍的柔软,创世神的神格才得以显现。创世造物,需对世间有情,方才能造化众生。

为众生寻一条生路,本就是他要成就的大道。

他在不周山上对着冰封沉眠的瑶姬道:“做你应该做的事,我总是会为你兜底的。”

为了这个诺言,他也要冒险一试。

只是这番作为,总还是需要神力出众亦位高权重的神祗配合,所以他找上了西王母。

“在瑶姬灭世之前,把此界众生都引入山河社稷图中,待到我完成造世之举,再把大家从山河社稷图中放出来。”

西王母将信将疑:“山河社稷图虽是顶级的神器,但要收容三界众生,却不知是否能够。便是勉强都收了去,也不知能撑多久。便是能撑下去,若被别的高明的神仙发现了所处时空是个幻境,只怕群起攻击之下,后果更不堪设想。”

蚩尤道:“所以我来同你商议。我需要一个时机,把众神都挪入山河社稷图,这个时机要是一个众神都在的场合,警惕性最低之时,想来想去,便只有你的蟠桃大会合适。再佐以美酒佳酿,叫众神晕晕乎乎全部醉倒,发现不了这个幻境。我大致算了算,只需给我七日,我便能完成造世。”

西王母听了,沉吟许久,方才问道:“只是我要如何才能相信你,是真的要救这芸芸众生。若你把我等全部引入山河社稷图中绞杀,帮瑶姬提前灭世,我们又该如何?”

蚩尤笑了笑,道:“灭世是瑶姬的事,我与她各司其职,不至于抢她的活干。我有我自己的责任,这个提议其实本不必说出来,我可以只救与我有渊源的生灵。”

确实如此。搏一搏,许大家都有救。若不搏,结果一目了然。西王母也明白自己终究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终是点了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达成协议,蚩尤也吐了口气。

西王母想了想,最后还是问了出来:“那瑶姬呢?你预备把她如何?”

灭世神的神格同创世神仿佛,创世神是没有能力再创造一个灭世之神的。瑶姬若觉醒灭世神神格,那她灭世之后自身消逝,再无人能把她复活。

“在无数个世界里,也就只有一个瑶姬。”说到这里,他叹了一下,道:“若是有机会,我总是要为她谋一条生路的。”

他或许复活不了神格相当的灭世之神,那他或许可以复活巫山神女,甚至是那无名山鬼。

瑶姬这一生,确确实实是有个杀劫,既是众生的劫,也是她自己的劫。她从前以为已经渡过了,却不知属于她的终局还远未到来。

然而神女苏醒灭世之后,自身亦消散,再寻不见。

三界诸神只知参加了一回蟠桃大会,宴上吃得有些醉,失了仪态。醒来之时,蟠桃大会已结束,空中浮着薄薄的酒气,合着瑶池之中荷花的香气,竟有些苦味。

关于那位在凡间有桃色艳闻在天庭有乖戾之名的美丽神女,众神只听闻她是奉旨赴不周山调控冰雪,其他的,便再也无从知晓了。

三界承平,张百忍这天帝之位也坐得越来越稳了。许多上古神祗都懒洋洋,深居简出,在天宫没甚姓名的模样。一些新晋的小神仙私下议论还是新神这一派赢了那些上古旧神。没看到连西王母都不大来天庭斗牛宫了,长年累月,只是住在瑶池。那先前得罪过玉帝的巫山神女更是一直被放逐于不周山,也未听到她归来的消息。大约是成了新旧神祗之间争斗的牺牲品。

天宫越发寂静,幸而三千年一度的蟠桃大会又要开始了,沉寂了许多年的瑶池,重又热闹了起来。

西王母在瑶池举办的蟠桃大会乃是三界一大盛事,受邀列席蟠桃大会的,都是三界之内有头有脸的神仙。在蟠桃大会上,不但能欣赏到天庭宫娥的优美舞姿,见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古老神邸,更能吃上三千年一熟的蟠桃,提升自己的神力。参加蟠桃大会,乃是众神都乐见的美事。

药神来的时候,宴上已有许多神仙,当初一同在封神大典上受封的大力神、乐神等都在,他来天庭时间不算长,认识的神仙也只泛泛,见了脸熟的打过招呼便挑了一处离主位不远不近的位子,从容坐下。

蟠桃大会还未真正开始,来了的神仙便都只找相熟的寒暄,三三两两,都十分随意地站着或坐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进入蟠桃大会的两条桥廊。

越来越多的神仙从那两条桥廊进入瑶池蟠桃大会,药神仔细留意着,想着今日不知能否见到那位。

战神走过来的时候,许多神仙都同他行了礼,他乃是从上古坐战神位至今的有资历的神邸,认识相熟的神仙多,这样的场面也是寻常。药神见了,亦是拱了拱手。在下界时,两人交情也就止于结盟,并无多少私交,上了天庭,更是距离遥远,故而这样的场合药神也不上赶着攀附。

战神随意择了一个位子,便自斟自饮起来。

西王母同玉帝亦很快便到场,如今二圣共理三界事宜,这样的场合,玉帝亦十分给西王母面子,处处以她为尊。舞和乐随着二圣到场通通铺陈开,众神沉醉在瑶池佳酿与天宫仙子的舞姿中,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

巫咸仔细看过,今日这蟠桃大会,巫山神女还是未出席。他同她地上一别,却至今再未见过,说来也是一桩憾事。

喝了一遍佳酿,很快有天宫仙娥端上来方才从蟠桃园中摘下来的蟠桃。西王母出手十分阔绰,三千年一结果的桃子,列席者一人一颗。

仙娥们彩衣翩翩鱼贯而出,如云的衣袖晃得人眼晕,待都把桃子摆好退下,场上的歌舞又换过了一场。

诸神喝过酒吃过桃赏过歌舞拜过王母,蟠桃大会将散未散之际,巫山神女姗姗来迟。

着丁香色纱衣的神女持了一枝梨花信步走来,行走间那怀中梨花簌簌而动,巫咸看着那梨花,心中竟略有些酸楚。

那梨花长得好好的,不知为何被她折了下来,虽一亲了神女芳泽,但此生命运已然被完全改变。

“瑶姬见过娘娘,以此梨花贺娘娘芳辰。”神女行至王母面前,捧了梨花祝寿道。蟠桃大会亦是西王母生辰宴,只是西王母的生辰宴,并不是每一年都摆,而是三千年才摆一次。

西王母愣了愣,笑道:“你有心了,这梨花长得倒是不错。”西王母一伸手,那株梨花便飞到了她的手上,她着人取了玉瓶,瓶内盛了瑶池之水,把那梨花插|入瓶中,摆在了案前。

这一枝梨花虽脱离了本体,但得如此圣眷,此生造化亦说不尽了。

神女贺过王母,便找空着的席位坐了去。

蟠桃大会虽是仙家盛宴,但席间除了主位,其他都是随意坐的。大多数神仙挑席位亦都是结合着自家神位挑的,不至于太过失礼。

神女挑的这个位子,却是在战神旁边。战神平日里身旁坐的,大约都是火神、日神这样神位相当的神君,今日却不知为何,身旁空了一席。

蚩尤看着她从容走至他身旁的席位,见她举了杯中之酒,同他敬了敬,道:“别来无恙。”

他闭了闭眼,心中同自己道,那不过是我太想念她了,所以无意中又把她创造了出来。

他有时候会无意间创造出一个瑶姬来,那当然不是真正的瑶姬,真正的瑶姬他是造不出来的,纵然他试了无数的方法,也还是无用。他造出来的只是一个存在片刻的造物,没有瑶姬的神魂,只是一具有着瑶姬的面目和神情的躯体。因着他的记忆而来,她有时是少时在南庭的妆扮,有时是巫山神女的派头,有时亦是那个流浪荒野的山鬼的装束。那具躯体有时存在的时间长一些,有时存在的时间短一些,但无论如何,最终总是会化作云烟的。

她同他已说过无数次的别来无恙,却没有一次是真的。

只是这一次也实在太明显了,众目睽睽之下走入瑶池。幸而方才西王母遮掩了一二。

蚩尤不说话,只是垂了眼拿了案上酒杯,一饮而尽。

那个瑶姬见他如此,眉头一剔,神情有些古怪。

实在太像了,然而纵然再像,却也不是真的。

她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先这样。

第118章

许多神仙已忘记有瑶姬这么一位神女了, 刑天却一直记得她赴了不周山调控风雪,却再也未归。

他从南境重又回到不周山,凭着自身所具的冰霜巨人血脉, 没有瑶姬刻意阻拦, 进入这不周山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进入不周山山域寻了个遍,却也寻不见当初把他逼退此地的瑶姬殿下了。

瑶姬

  • 作者:姑苏小桥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7.2分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