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她话说完,那九黎少君愣了愣,看了眼低头转着茶盏的少女,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少女闻言,瞧着妹妹,淡然道:“就你话多。你私盗我的剑,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红衣小姑娘便嘟囔了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

少女整了整衣袖,不再理她,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刑天,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他恍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她的侍卫。

当即便站起身来,同旁边几人告了辞,便陪着那少女走出了这方小亭。

路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怔怔叫了她一声:“瑶姬……殿下。”

那少女转过身来,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阿天,你醒的还不是时候。不是现在。”

身后宫殿楼宇风花雪月俱都化为烟云白雾,只剩那唯一真实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醒的不是时候。

她已褪去少时纤弱之态,身量亦长了一些,如今正生机勃勃站在他的面前。

“你神魂被带到了凡间,如今投成了一个凡胎。这回不小心遇上了烛龙,他觊觎你的神魂,用了搜魂之术溯及你过往经历,欲借此强行唤醒你。”

刑天沉吟片刻,又问:“此处便是烛龙的梦境?那方才这些,都不过是幻象?”

她点了点头,补充道:“烛龙乃大金乌所化,当初被神将大羿的射日神箭所伤,魂魄震碎神格不全,后捕食神将生魂以修补自身魂魄。凡人的魂魄于他无用,觉醒的神魂才能为他所用。”

“原来如此。那你呢?你怎么会在此处?”

面前的少女便解释道:“此地不宜久留,长话短说。我也是担心你,才涉入此境。你如今神魂方醒,最是羸弱不过。不若先寄在我元神中,随我一起出去。我之前食过冉遗鱼,可破烛龙梦魇。”

刑天听完,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刚才都是幻象,但是我觉得,我先前真的见到瑶姬殿下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问完,他复又自失一笑:“这个问题问的实在不高明。既是想要我的神魂,自然是此境梦主了。”

面前的少女听了他这话,神情颇有些震动,那个表情浮在那张脸上许久,终于如涟漪般散开。她叹息一声:“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两段,确曾是我经历过的事。但《东荒游记》,其实不是游记,更不是关于东荒的游记。瑶姬殿下喜欢看一些杂书,有些不被炎帝陛下允许,她便爱在外头套上无伤风雅的封皮。在第一个进入的幻境里,那《东荒游记》里头的内容却真正是东荒的山川地理,那时我便知,此境怕是有诈。我试着问了问,果然,瑶姬殿下给了我提示。”

“那次打赌,其实是殿下赢了,所以当时她可以在讲武堂不听讲。至于第二个幻境,从前瑶姬殿下分云衍茶,因她自己不喝,她那杯是不会倒的同旁人一样多的。方才那两境她应是都破魇成功,可惜还是被你察觉,所以你急着换场景。”

面前的瑶姬脸上终于有了裂纹,她如水般化在了白雾之中,空中隐隐传来虚无的声音:“便是知道这一切又如何?你二人困在此处,巫山神女业已消耗了泰半神力,不出几日,便会神衰而亡。”

刑天笑了笑,身上闪出微微光芒:“我毕竟是醒了,我既醒了,又如何会让瑶姬殿下神衰而亡。”

他的手上化出一柄战斧,这战斧赠随他征战沙场,在更早时,这把斧头曾开天辟地。混沌战斧是太古大神盘古留给世间的神器,虽因开天辟地而折了一半神威,但到底也曾是神兵谱上排名第一的杀器。

刑天手持混沌战斧,朝着面前白雾用力劈去,便见雾气被劲气携裹,汹涌向四周褪去。

雾气尽头,瑶姬身上水灵汹涌,却也显出强弩之末的迹象来。

上一回见她,是在山河社稷图中,她神力全失。这一回见她,是在烛龙的梦境里,她虽未失神力,却也有力竭之兆。竟未有一次,不狼狈的。

作者有话要说:《孙膑兵法·十阵》:玄襄之阵,必多旌旗羽旄,鼓庄,甲乱则坐,车乱则行,已治者□,榼榼啐啐,若从天下,若从地出,徒来而不屈,终日不拙。此之谓玄襄之阵。

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武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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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了1000多字,把本章线收一收。哎,想剧情想到头秃。——2020.3.16

第99章

此时幻境开始破碎, 天空中簌簌落下粉末碎屑。

然而瑶姬看到他,第一句便是:“你用了混沌战斧?”

刑天看着手上闪着金光的混沌战斧,不甚在意道:“此地凶险, 混沌战斧诞于混沌, 可破烛龙幻境。”

瑶姬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方醒来,神力不济。你在此处用了混沌战斧,只怕出了此境你的神魂又要沉睡些时日, 这般延迟归位时间,若之后再出什么岔子, 如何是好?”

刑天便好声好气道:“此番能在此境醒来, 本也是被烛龙强行唤醒。原本我便是沉睡着的,便继续沉睡也没什么。想来总归还不是时候。况以殿下之能, 我们必还有重逢之日。”

说到最后,竟是他在安慰瑶姬。

瑶姬抿着有些发白的唇, 退让道:“你总是有道理的。罢了,我们先离开此处吧。”

方才刑天持混沌战斧, 劈开迷雾, 实已破了此境。如今幻境崩塌, 瑶姬默念神法, 水灵便浩浩汤汤汹涌而去,涤荡四域。四周风烟俱净,原是一处峡谷。

幻境消失, 刑天的神魂越发淡薄, 终还是重新栖息于他的肉身之内。

这是先前就想到的,瑶姬便也只是黯然。

而原来隐在一旁的烛龙,便也不得不在水灵洗涤之下现形。

烛龙维持不住自己庞大的龙形,竟化作了他的本相, 便是那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只三足金乌。

他原是帝俊长子,十日之首。先后为大羿、蚩尤、刑天所伤,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怕是当初谁也想不到的。

“今时今日,我要杀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瑶姬持了剑,缓缓说道。

三足金乌睁开眼,看着她,眼神中带着悲悯,道:“你想逆天改刑天的命,我为什么不能改我的?今日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瑶姬便也不再说什么,只道一声:“好。”

赤霄宝剑出鞘了。

然而还不待她做什么,便见乌云蔽日,云团滚滚,瞬时便有两尊金光闪闪的神仙驾着云来到瑶姬面前。

“玄晖神君、光明女神。”瑶姬见礼道。

日神便矜持地点了点头,亦还礼道:“在此见到神女,幸会。”女妭亦回了一礼。

瑶姬见此,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两位可是为了烛龙而来?”

日神亦很直白道:“本君向二圣请了法旨,烛龙之乱自有二圣圣裁,还请神女行个方便。”说着,便奉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圣旨来。

瑶姬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面前两位金光闪闪的神仙,想了想,她父皇在最后的遗言里还念念不忘教她宽仁,她无论是顺势还是尽孝,这烛龙之命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结在自己手上了,便从善如流:“既有二圣法旨,瑶姬自当遵旨行事。”

日神便同瑶姬点了点头,道:“多谢神女成全。”当即便一挥袖,方才还躺着的三足金乌业已消失不见。

后续烛龙命运如何,自是与她无涉。

两位尊神料理了此间之事,便也同瑶姬告辞。

刑天的凡胎□□并五千兵马都在峡谷深处,瑶姬不便出面,见都无碍,也自遁去不提。

却说当今天子雷厉风行清剿四野山贼,更把贼首枭首示众。一时志得意满,又开始思起了征兵。他已尝过大杀四方的滋味,如今食髓知味,越发想征战天下,使王令畅行无阻,诸侯莫敢不从。

两班朝臣苦劝,有提先王刚驾崩,不宜动刀剑的,有提南境瘟疫刚平息,需修生养息的,俱都被天子于殿上斥责。有悍不畏死的,一再进言,天子亦不杀他,直教人剥了衣衫,当庭打起了板子。

这算是公开羞辱了。

当今这凡世的士子都讲究个风骨,有些情况,宁愿自裁亦不愿受辱。所谓刑不上大夫,为君者亦要给臣子留足体面。便真是犯了重罪,令其自裁亦可,却没有当庭羞辱的。

那名臣子被抬回去之后,第二日便被发现自缢在家中。

天子当日已是后悔,本想安抚一二,第二日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若是那臣子还活着,他安抚下来,或也可成就一段君臣佳话。这臣子既死了,他却反而不敢再后退一步。

他不能露出一丝软弱和悔意,否则这段时间他树立的威严形象势必会受损。他想,天子是从来不会错的。

那名臣子因不堪受辱而死,引得士林震荡,学宫里未出仕的三千学子联名上书,要求天子追封那名臣子为太傅。太傅虽是虚衔,却是帝王之师,若天子奉那人为帝师,便是承认自己有错,需接受其教诲。当今天子自是不肯。

三千学子亦不肯罢休,便在宫门外跪着,求天子追封太傅。

天子震怒,当即便下令侍卫驱逐学子,若学子不愿离去,可便宜行事,直接斩杀。

大部分学子都被家人带走了,只一位,负琴而来,侍卫驱逐亦不离去,在宫门口弹了一曲《阳阿》。

《阳阿》乃是古曲名,为大多数人喜爱,不似一般学子喜欢的《阳春》、《白雪》,乃是士卒凡夫都能相和的曲子。

然而那一曲奏在宫门口,并无人相合。那泠泠的琴声亦无法上达天听,天子自闭门户,侍卫得了旨意,便是杀无赦。

那一日,阳光很淡。年轻的学子喋血宫门,《阳阿》戛然而止。后来,《阳阿》成了王都禁曲。从和者数百人的名曲,变成了某项不能言说的禁忌。

瑶姬看着年轻的学子身上散出层层的光芒,鬼差亦无法拘其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哪里像是死于非命之人,神子降世也不过如此。

神隐图上,又有新的花朵绽开。

公子舒夜成神,掌人间礼乐,称乐神。

自公子舒夜引颈就戮,各地便时有怪事发生。天子夜夜噩梦,终不堪其扰,以为先王祈福的名义,入道观修行。

王都西郊的白云观,迎了天子的驾。天子于白云观中修行了几日,某日,幸香客于王母殿。

事发之后,白云观主苦谏,上不从,命左右将其沉井。当夜,白云观遭清洗。自此,时有女子被送进这清修之地侍奉天子。天子于此地纵情声色,不知今夕何夕。

征兵之事依然推行,同时亦开始征粮加税,为接下来的用兵作准备。

却说挂在叶城城门口示众的清风寨匪首尸体,于某夜不翼而飞。

消息传出去之后,民众纷纷议论,此乃清风寨漏网之鱼回来了,怕是会向城主府复仇。传言甚嚣尘上,城主府里里外外皆埋伏了兵马,却一直未等来什么。

城主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期望他们来,还是不期望他们来。

刑天收殓了宋寨主的尸首,把他同寨主夫人葬于一处。那日夕阳亦是很好,他望着那两座坟包,一座新,一座旧,觉得人生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宋遥出现的时候,他甚至连吃惊一下都没有。她着素衣,簪白花,身形瘦小,从暗影沉沉的林中走来。

光线自她身后收束,她的眼睛比即将到来的暗夜还要黑上几分。

他一直知道,他们迟早会在这里相会。这是他们出发之地,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们总会回到这里的。

“大将军把那五千兵马都给了我,师兄,麻烦你把他们交出来吧。”她抬起眼来,对他说道。

她很少叫他师兄,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一般她叫他师兄,便是要坑他了。

五千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面交战作用不大,奇袭却也尽够了。

刑天想了想,以他对大将军的了解,觉得他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由问道:“他怎么会答应你的?”

宋遥目光落在远处,缓缓答道:“他本来是不肯答应我的。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黄毛丫头,他大约是不信我。清风寨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为他效力,我想,他应该不至于会让我随便死掉的。我思来想去,就只好用了些耍赖的招数,绝食相逼。”说到这里,她嘴角竟翘了翘,道:“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

“拿了这五千兵马,你预备怎么做?”

“那狗贼给我们安了个行刺谋逆的罪名,我们若不去行刺,岂不是枉担虚名?”宋遥声音寒冷,神情却很坚毅。她口中的狗贼,说的便是当今天子了。

刑天摇了摇头:“这不是赌气的时候。狗贼那老爹死于刺客之手,现在的他只怕警觉性非常高,身边高手簇拥,根本下不了手。”

宋遥便把玩着垂于胸前的发辫,突然笑了笑,道:“当初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给我送了一副仕女图。”

刑天想了想,一惊,反驳道:“那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瑶姬……”

他说了一半,未再说下去。当时太子把瑶姬认作了宋遥,此画与封郡主的诏令一起送过来,严格来说,那幅画确实是送给宋遥的。

宋遥见他停住了不说,便接道:“那是送给我的画,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是画中人呢?”她的语气极淡,却带了杀伐之气。

“他不是好色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死得其所。”

作者有话要说:战国楚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

公子舒夜取材嵇康。嵇康,字舒夜。

《世说新语》:“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第100章

泠泠的琴声在琴师指尖流淌, 如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去。

琴师手上不停,这一曲乃是从前常弹的曲目,自然信手拈来, 十分顺手。或是因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琴师便对那厢的客人十分好奇。

隔着珠帘偷眼看去,上首的大将军支着下巴十分专注地听着。这位大将军当真十分年轻,神情沉静地坐着, 自有一股风流气度。他更像是位整日吟风弄月的书生公子,全然想不出他拿刀拿剑是什么模样。

却也听说, 这位大将军是出生在战场上的。琴师心中想着这些, 略觉得可惜。

似是察觉到琴师的目光,他一眼瞥来, 琴师忙低头,专注手上功夫。大将军便也又转过头, 凝神细听,如入定般。

直至曲终, 最后一根颤动的琴弦已安歇, 他似乎方才从琴曲中惊醒。

“这便是《阳阿》了?果真是纷披灿烂, 戈矛纵横。”他说完, 复又道:“换一首《薤露》罢。”

琴师自是遵命。

《薤露》乃是挽歌,为出殡时挽柩人所唱。用于此处,自是遥祭哀思。

琴声继续, 有侍卫匆匆而来, 俯身低声同大将军汇报了几句,大将军听罢,便点了点头,轻声道:“请她进来吧。”说罢亦挥手叫停了琴师的弹奏。

龙女小涟在侍卫指引之下翩然而至, 她行过礼,禀道:“将军,小姐走的时候,拿走了那幅画。”

见大将军一时未反应过来,又解释道:“便是当初今上还是太子之时遣人送到府上的那幅画。”

蚩尤恍然大悟,一听小涟说起,他便想起那幅画了。画中女子着水绿色衣衫,站在湖边,看着空茫的湖面,神情淡淡,不辨喜怒。画中人只露出个侧脸,只是这么临水而立,端的是风姿卓然。

他的脸上有一瞬的空茫,而后又快速恢复,沉吟道:“当日我已放了宋遥离开,与她说好不再管她。那幅画……本也是给她的。她便拿走了,也没什么要紧。”

小涟闻言,怔了怔,便觉再也没什么好说,施礼退下。

蚩尤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在春风中摇晃的柳枝,心头亦如那柳絮般,纷扬不止。

“将军,琴曲可还要继续?”琴师见大将军许久不语,不由询问道。

他听了,凝神不语,良久才反应过来道:“罢了,今日就这样吧。”

琴师亦抱琴施礼退下。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南境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生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在此地的使命已经完成,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愿离开此地。

潜意识中,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回来找他。怕那人找不到,故而便羁留此地,迟迟不走。

被小涟提及的那幅画如今便握在宋遥手中,她一时看看画像,一时又看看镜中的自己,调整着自己的衣饰妆容。

宋遥穿着水绿色的衣衫,梳着画中人的发髻,转过头来问刑天:“你觉得怎么样?”

刑天定定看着她道:“我们有其他的办法,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你这样做太冒险了。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宋遥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对着镜子抿唇笑了笑,对着镜中人说道:“我要行的是刺杀之事,便没有不冒险的。”

刑天又急道:“可是你若以瑶姬姑娘的面目去接近他,他便知道你是穆王府的郡主,清风寨旧人,自然也就会防备你。”

宋遥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不以为意:“我并未想要用旁人的面目去接近她,我只是仿照那日她的妆扮罢了。我既要行刺,自然要用我本来的面目,好叫贼子知晓到底是死于谁人之手。”

且她跟瑶姬面目本就不像,若以易容术易容成瑶姬模样,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倒是她自己这张脸,那狗贼同他身边之人都未曾见过,反而是最好的隐蔽手段。

说罢,她转过头来对刑天道:“你不用一直同我说话,白费力气拖延时间。我给你下的药乃是三倍剂量的‘如坠云雾’,花了我好大的本钱。你如今还能说几句,再过一刻,便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说着,她低低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就这样吧,话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清风寨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这便是刑天见到她的最后的样子了。

她穿着水绿色的衣衫,神色沉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他不知那些事她已推演多少遍,他只觉得这或许就是她长大了的模样。

不可回头不可回避的成长,必是付出的极大的代价。

眼皮越来越重,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真正长大的样子了。

三日后,他在前往南境的马车上苏醒,车外随着一队人马。

“停下!你们……”他认得,那是那五千兵马中的一队。宋遥当时要走了五千兵马的调度之权,他以为她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大人,得罪了。宋大人给我等的命令是平安护送大人至大将军处,我等不敢违令,还请大人见谅。”领队之人见刑天醒来叫停马车,忙告罪道。

原来她索要五千兵马,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那五千兵马不是对付天子的,而是对付他的。她要用五千兵马,来保全他。

“现在赶紧回王都,阿遥……宋遥她还在王都,她很危险!”

领队之人怔了怔,抬起眼来,略有些悲悯地看着他。

“宋大人她……她已经牺牲了。”他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了结果。

宋遥刺杀失败,她在发簪之上抹了毒药,刺中天子右臂。但天子舍了右臂,保住了性命。而宋遥,死于乱剑之中。

天子醒来后尤不解恨,令众侍卫肢解了她的尸体,分于野狗食之。

宋遥的头颅,已快马加鞭送往南境护国大将军处。

后来,蚩尤看到宋遥的头颅之时,只觉得一股意气上涌。这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然而她的头颅却在他手上。

他记得小时候有道士给自己批命,说他刑克六亲,是破军独坐天煞孤星的命格,现在想来,竟似一一验证了。

蚩尤闭了闭眼,盖上了那装着宋遥头颅的盒子。

昆仑山瑶池仙境。

瑶姬把自三界寻到的扶桑大帝五个分|身带给西王母。这一回她下凡,明面上是担的神使之责,暗中却是受西王母之托,在凡间收集扶桑大帝五个分|身。

却说那扶桑大帝乃西王母胞兄,是开天辟地至今在位时间最短的天帝。然而他在天帝这个位子上时,却曾开天眼看过未来。他预先知晓自己将有五浊恶世之劫,便真身沉睡于碧海扶桑树下,同时化出五个分|身,赴凡间应劫。

她师父太虚真人赤松子曾猜测东君怕是不好,恐其有陨落的风险,其实也不算猜错。若扶桑大帝五个分|身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归位,他的真身只怕就要永远沉睡下去了。

西王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由瑶姬去办,却并不是瑶姬多么能耐,而是当初扶桑大帝沉睡之前叮嘱过的。

说是在那天眼中惊鸿一瞥,看到了御水的炎帝大女儿,故而王母才委托了瑶姬办此事。

因是事关扶桑大帝归位的大事,瑶姬便谁也没说,便是她师父那里,她也只是含糊其词,并未说清前后因果。

瑶姬把装了扶桑大帝五个分|身的玉瓶呈给西王母,西王母接了玉瓶。恰在此时,瑶姬的水灵之相无缘无故显现出来。

她的法相自现世便是宝相庄严的神女气度,这一回显出来的,却是忿怒相。

瑶姬自己也极为吃惊,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现忿怒相的神女柳眉倒竖,手持长剑和长鞭,乃是一副要寻人拼命的样子。

瑶姬惊讶地看着她义母,西王母目光也自玉瓶移到了她的法相上,嘴唇动了动,却未说什么。

巫山栖云洞,刑天的身躯慢慢开始产生裂纹,似乎是内部有什么力量在摧毁这具神仙之躯,裂纹渐渐扩大直至破碎、化作齑粉,到了最后全部化为飞灰。驻守巫山的飞禽族发现了栖云洞的异状,赶紧同远在南境养伤的朱雀汇报。

凡间,刑天神魂苏醒,肉身成圣。

他恍然间想起,他那时沉睡着落于凡间,发现了名为宋遥的婴孩虽在大哭,却并无人气,她身体内也没有人的灵魂。

她只是一具驱壳。

宋遥原是不能出世的,地府便也未安排鬼魂投胎到这具身躯里。但小涟逆天抗命,帮着生下了这个孩子。然而便是生下了这个孩子,她也仅仅只是一具驱壳。

他的神魂亦栖在凡胎之内,他的凡躯同宋遥一起长大,而他无意识地用自己的神魂滋养了这个小小的生命,竟令她开启灵智,同常人无异。

她不过是他无意识照拂之下的产物,被他昏睡着的神魂按照本能塑造成他熟悉的人格和气息。

那是他潜意识中仿照着瑶姬的性格在塑造她。

她没有魂魄,也无来世,在人间受五蕴之苦,死时刀剑加身,心中不甘,怨忿达到极致,凭着一口怨气,炼化成了瑶姬的忿怒相。

作者有话要说:“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形容《广陵散》的词。

五浊即是大乘佛教在佛经中提出的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具有这五种众生生存状态的时空,谓之为“五浊恶世”。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宋遥是照着瑶姬来写的。

第101章

凡间的天子失了一臂, 整个人越发疑神疑鬼,偏激易怒,身边之人每日都会消失那么几个。他也越发喜欢折磨人, 想出了许多折磨人的法子, 只叫所有人都怕他,不敢再轻撄其锋芒。

同时天子发布王令,为表忠心, 令诸侯世子入王都为质子。若不愿,则表示对天子不忠, 便要起兵攻伐, 收回封地。

整个凡间一时兵荒马乱,怨气冲天。

而大将军正式举旗, 成为反抗天子的诸侯之一。同时亦发布《告天下书》,痛陈天子失德, 并列举十大罪名,号召天下英雄一并讨伐。

战神这回下凡, 本就是为了以杀止杀, 以凡人的身份化解人间干戈。这是他这具凡身的宿命。

而昆仑山上瑶池仙境, 瑶姬显出忿怒相来, 引得西王母恻然。此乃灭世之神的灭世初相,忿怒相吸收三界五浊,待变成修罗相, 便是灭世之时。

似乎成为灭世神, 是瑶姬的宿命。

她算是西王母庇护的第一个女仙,自瑶姬送来昆仑之后,昆仑山西王母庇佑天下女仙的名气才渐渐传开。

然而此时胞兄的五个分|身在她手上,她要忙着去碧海助他苏醒, 瑶姬这边,也实在无心亦无力。

她是创世神的女儿,诸神尊称一声王母,却也有觉得棘手无力的时候。

瑶姬看着西王母的神情,洒然一笑道:“娘娘交给瑶姬的任务,瑶姬如今已经完成,娘娘或要忙迎东君归来之事,瑶姬便也告辞了。”

西王母便点了点头,道:“你先退下罢,关于你的法相一事,待我兄长归来,或许问他更合适些。”

瑶姬便行了礼,十分乖觉地退下。

刑天觉醒,她已是知晓。朱雀已亲去迎他,并同瑶姬说好在巫山碰面。瑶姬急急驾了云到巫山,见到了在自己洞府前徘徊不去的朱雀。

朱雀同瑶姬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便自去一旁调息。他伤还未大好,最近又忙于助南境恢复生机,此番奔波,确然是有些累了。

已是春深,巫山草木葱茏,神女的裙裾擦过道旁花木,染上了些草木之息,她却也无暇一顾,急急便走向了栖云洞。

拨开笼住洞口的花萝,她侧身进了洞中,走过小道,便见洞室内有一道身影站在那处。此处光影已是昏沉,那昏暗中的身影瑶姬却觉得十分熟悉。

刑天正凝神望着供奉起来的乾坤盾和混沌战斧,见瑶姬进来,他忙转身道:“殿下。”

只是这么轻轻一声,瑶姬却知他是真正归来了。因是用凡间那具身躯成神的,他显得格外年轻,未经战火,不及弱冠,仿佛便是南庭那个被称作双璧之一的少年郎。

而她苦心孤诣至此,便是为了这一天。

瑶姬如今是个成熟的神仙了,听得刑天这一声“殿下”,便也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道:“你回来啦!”

刑天目光自栖云洞中扫了一遍,想了想,道:“我原以为,我可以看到从前的身体。”

瑶姬顺着他的目光,亦看着这当初她选中的安置刑天遗体的洞府,道:“见不到也好。你不是那具身体,已经很久了。如今你是新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事,不需要你再背负。”

曾经蚩尤问她为何要这样选,她用“我不想他以后用残损的身体”这个最不着边际的理由敷衍了他。其实她选此法助他复生,是愿他舍去旧身,成就新生。

瑶姬看着他,目光温柔,轻声道:“我当年说了此生所愿便是守护父皇守护南庭,你帮我做到了。你已践诺,那个心愿带给你的负担已经成为过去。接下来,你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当年她用一盏花灯一个愿望束缚住刑天一生,如今往事已矣,便也该分说清楚,还他自由。

刑天若有所思,想了想道:“殿下,那不只是你的愿望,那亦是我的心愿。我当年发誓效忠陛下与殿下,便九死不悔。诚如你所言,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事不该成为我的负担,也不该成为你的。我如今重新活了过来,你也该放下对我的愧疚。”

刑天自然是知晓她的,知道她当初看见自己的尸首,必然伤心得很,心中亦充满了愧疚之情。那愧疚日积月累,最后变成了一定要让自己归来的执念。如今他已归来,她的执念也该消了。

瑶姬

  • 作者:姑苏小桥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8.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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